我经历了一个漫长、温暖、安静的梦。醒来时,发现窗外的天空泛着宝石样的蓝色。
有隐隐的灯光从布帘后透出来。我披衣步出,发现他仍是我来时所见的那个样子,披着晨衣在写着什么,案上一盏油灯如豆。
“醒了。”听见我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说。
我点点头,看看窗外微蓝的天,说:“天竟还没亮。”
他看看我,然后迟疑着说:“天已经亮过一次了。”
我不禁“啊”了一声。然后心里有些羞愧之情泛起来。这么说,我竟一气在他床上睡了一天一夜有余?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他,问:“你一直没睡?”
他点点头。
“不另找个地方睡会?或者你现在去休息吧,我休息够了。”
“不了,不想睡。”他摇头道。
这一刻,我突然发现他的表情很奇怪。唇边一直有的温和的笑意没有了,取而代之,是一种说不清的、模糊的忧伤。
或许睡得太久,以至感觉都不准确了吧?我摇摇头,又走进去梳洗。
梳洗完,我将水倒去门外。走出门口,发现营中大部分人都撤走了。整个军营安静而空旷。
我倒完水又走回来,好奇问他:“怎么人都走了?”
“都去追击刘备了,剩下一部分留至夷陵城中。一会我们也要去夷陵。”他说道。
“是否耽误你了?”我不好意思地问道。
“无妨。”
他今天确实有些奇怪。说话语气虽不至于生硬,但却平淡简略至极。我看看他,然后担心地问:“战场上是否出现了问题?”
“没有。蜀军溃退了,刘备仅以身免。现在往西逃。徐盛他们在追。”
“骆统呢?”
“骆统在夷陵。”
我点点头,然后想起来,又问他:“甘宁呢?”
他没有立即答我,停了一停,然后缓缓说:
“甘将军他,去了。”
“去了?”我不解地问,“去夷陵了?还是追刘备去了?”
他看了看我,然后又重复了一遍:
“甘将军他,去了。”
我退后一步,有些失神地看着他。那一刻,我在他眼中找到失落和哀伤;也是那一刻,我想起了一些被忘记的事情——
《吴书》中的甘宁是在这个时间死去的;而《三国演义》和民间也都传说他死于夷陵之战……
我应当想到。我怎么会忘了。
我踉跄着走了两步,看见墙角仍放着甘宁的头盔和铠甲。我走过去将它们抱在怀里,衣甲上的冰凉直刺入我的心。我就这样抱着这副衣甲,一步一步向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里?”他追上来,拉住我问道。
“甘宁的马、衣甲都还在我这里呀,”我恍惚地柔声说,“我要去把这些东西送给他。他怎么能扔下他的马、他的衣甲就去追杀刘备呢?会很危险的呀。”
我恍恍惚惚地要往外走,他拉住我,我想挣脱——
他用力揽住我,低声对我说:
“你不要这样子。”
我终于停止挣扎。恍惚而悲伤地看着他的脸,说:
“他是头部中箭,对不对?”
他怔一怔,然后点点头。
“如果他戴了头盔,便不会死,对不对?”
他又是一怔,然后有些痛惜地看着我,说:“这不关你的事。”
“我无法不那样想,”我低声说,“该死的,本来是我。”
“你不要这个样子,”他又一次说,“你若这个样子,他们所做的事,便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我抬起头,有些失神地看着他,然后缓缓说:“你果真是这样想的么?”
“我一直是这样想的。”
我又看了看他,他神情庄重、温和而充满怜惜。可在这庄重和温和背后,却藏了和我那么像的一点痛。
——是了,我不应该如此。在这个时候,为甘宁之死感到哀伤的,并不止我一人。他承担得已经够多,为什么还要替我承担这样的痛苦。我必须坚强,我只能坚强。
这样想的时候,手中的衣甲终于落在地上。
我挣开他。又走了两步,然后低声对他说:
“我没事了。不必担心。”
他点点头,欣慰地看我。
我又说:“我出去走走,只一会儿,一会儿便好了……”
这样说着,我已推门而出。他在身后还说了什么,而我已径去不顾。
快步穿过军营走出时,我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汹涌而出。
明知道这是他的宿命,明知道他不会怨我,而我还是固执地认为,如果不是因为救我,他不会死。
如果那一天,我想起来他会死于夷陵之战,或许一切都会不同罢。
即使他依然会死,然而我将盔甲还给他,或能从沉重的愧疚中得到超度。
事实上,我竟一点都没想起来,一点点都没有。
我挨着一棵树坐下来。云缓缓地从头顶上的天空流过,江风轻轻掠过我的脸,那一刻我想起一句后世人所作的关于他的话:锦帆应是到天涯。
仿佛还有关于他的词句的,可我竟想不起来了,怎样也想不起来了。
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样子的生命,要它又何用?
这样悲伤地想着的时候,天空中忽然回荡起鸟儿的叫声。
然后一群乌鸦,如同黑色的云雾,缓缓降于我周围。
我怔怔地看着这些黑色的鸟,心却突然平静下来。
它们圆睁着黑色的眼,不安地在我四周轻动。而我,终于向它们展开一个欣慰的笑。
因那一刻,我终于想起来那一句,关于他的词句:
——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好吧,到那边再和你算帐。”我微笑着,对那群乌鸦说道。
几乎是同时,它们“哗啦啦”地展开了黑色的翅膀,向着天空飞去。
而天空明亮晴朗如初。
乌鸦散去后,我听见有个人在叫我。
我站起来,看见陆议走过来。
我给了他一个温和的笑。而他也回了我一个同样温和的笑。
——我们的脸上已找不到忧伤。
“要去夷陵城中了。”他说,“战马需要休养,被军士带去放牧了。此处离夷陵不远,不知你愿不愿意辛苦一下走过去?”
我点点头。哪怕夷陵离这里很远,我也是愿意的。
他走在前面,我走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沿路的战场已被小兵们打扫干净,焦黑的土地上只留下隐约的暗红。我们尽量不去注意那些暗红,用散步般的速度走着,一边断断续续地闲聊着。
“可有刘备的消息?”
“仍在追击中。”
“会在夷陵留很久吗?”
“未知。这要看北军动向。暂时来说,会留在夷陵。”
我点点头。这时他又轻轻说:
“等到了夷陵,便能派船送你去武昌……”
“我有说过要去武昌吗?”
我停下脚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而在我惊讶的目光下,他低下头,轻轻说:
“我以为你想去……”
我不再说话,只是失神地看着自己的脚步。他说得无错,孙权若知道我得救,第一时间会将我接回。而我留在这里,也只会拖累他胜利的脚步。
这样想着,不觉走上一个山头。我习惯性抬起眼,去看前面的风景,而与此同时,一阵刺鼻的气味突然迎面袭来——
我还未看清楚眼前那宛如地狱的余烟与黑红的一大片,他一下子掩住我的脸,将我身体扳过去,不安地颤抖着。
“该死,”我听见他声音中的惶恐,“我以为他们已将战场全部打扫干净了。对不起。”
“很多死人吗?”一片黑暗中,我平静问道。
“是。”他低低地说。
“没关系的。”我柔声道。
他捂我眼睛的手抖了抖,然后还是坚定地说:“你不要看。”
“可是你还不是在看?”我叹息道。
“没关系。我应该承受,可是你不应该。”他这样说。
我还要说什么,他松开了手,马上一条光滑的丝巾又温柔地覆上来。眼前仍是一片让人心安的黑暗。
他温柔地将丝巾在我脑后打了个结,对我说:“没有别的路了。真抱歉,只能这样带你过去。”
我不再说什么。他伸手过来,我挽住他的臂,犹豫地迈开脚步。
“不要害怕。我不会让你摔倒的。”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温和而沉静。
我淡淡一笑,跟着他的脚步走。我一点都不害怕。
大地散发着燃烧过后的余温,有时可以听见烧焦的骨头在脚下咯喳作响。这时我的心又一点一点惶恐起来。
——我并不害怕。如果有惶恐,也是因为他。
他的手臂在我指间微微颤抖着,我又用另一只手捉住了他。一路走去,不知不觉间,我已将他的臂紧紧抱在怀中。他的体温透过衣衫隐隐传入我的怀,我不知道我的体温是否能够同样传入他心里。如果可以的话,如果他真的感觉到痛苦的话,请分给我一点点,请多分给我一点,我是那么想要和他一起承担。
眼前的黑暗无尽无边,黑暗中我静静寻找他的心跳。这样的感觉快乐而惶恐,甜蜜又忧伤。我一方面希望这段路快些走完,另一方面又自私地希望这样的黑暗永远不要有尽头。
可是他终于停下脚步,解开了覆在我脸上的丝巾。我终于不舍地松开手。那一刻有风liu过我的手心。冷。
我们继续前行,在干净的、明亮的、空空如也的荒原上。我一直悄悄看他,有几次他回过头来,触到我的目光便对我笑。他努力地想要在笑容中表现出那样的温和与波澜不惊,可我还是心痛地在那笑容中找到悲伤。
“伯言,”我忍不住对他说,“你毕竟是胜者。”
他笑了笑,却没说话。
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想对他说这句话,却还是忍住没说。这一句话,不会给人安慰,只会让人愈发觉得苍凉。
而远处,地平线上,渐渐出现一座灰色的矗立的城。
夷陵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