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大军开至巫县。
过了巫县,便属于吴的地界。我在蜀军中尽情呼吸着属于东吴的空气。这一场蜀的悲剧已缓缓揭幕,我爱的男人将在舞台上粉墨登场。我本应当开心,却无论如何开心不起来。
屈指一算,离开江东,已将近两年。这和以往随军不一样,以往即使走得再远,身边还都是江东的人。但这一次,尤其是入蜀以来,便只是孤身一人。我终于明白古人去国离乡时为什么有那么多愁怀。只因在这个通讯极其落后的世界,面对着完全不同的风景,耳边充斥着陌生的语言,那种感觉,真有如天涯海角。
巫县吴军很少,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了下,便撤退了。这场渺小的胜利仍然极大地鼓舞了刘备的士气。他由此欢欣鼓舞地断定吴军不堪一击,继续整军前行。
从巫县往东,地势开始渐渐平坦。当地的住民也渐渐多起来。这里的人们多是蛮汉混居,以打鱼耕作为生。他们仿佛习惯了战争,当军队整齐地开过一片又一片农庄时,田中的农民只是低头耕作,并不多看这支大军一眼。对他们来说,无论是吴军抑或是蜀军,只要能让他们好好生活,便没什么区别罢。
如果非要说有区别的话,也是在乎哪一边的军队能给某些不安分的人更好的机会。一路东进,常常能看见甚至从武陵这样遥远的地方赶过来的当地乡绅。他们视这一次战争为爬得更高的机会,希望能从“归顺”间得利。而刘备也乐此不疲地接见他们,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
听营中的军士说,陆议驻守此处时,对当地百姓十分厚待,常常用军队屯田的余粮来养活百姓。因此当地人大多游手好闲,并且认为部队是应该负担起百姓的饮食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前来“归顺”的乡绅所提出的条件也就格外昂贵。这本来应该给刘备敲响警钟,但他却罔然无顾,甚至以数倍于吴军的供给来满足当地百姓的贪婪心。
一方的利益多了,另一方的利益就必然减少。一路看着刘备大方地散布他的慷慨,而军中的补给就相对吃紧起来。再加上一路吸收了不少蛮族军士,这些人在军中酗酒闹事,引起不少麻烦。这一切无疑让蜀军将士的士气或多或少有所降低,然而华丽的阵容掩盖了暗地滋生矛盾,刘备仍陶醉在他所认为理所当然的胜利当中。
十二月,大军攻打下秭归。驻守秭归的吴将李异退至夷陵。吴军伤亡并不算惨重,然而这仍是蜀军东征途中第一次可圈可点的胜利。刘备无暇去想为什么如此轻易取胜,开始忙于大军的调配。他兵分三路,派黄权领一军前往临沮防备魏军,吴班领一军径进夷陵,而自己准备由水路而下经夷道与吴班汇合。这是很有水平的战略计划,却挽回不了他即将败亡的命运。
在继续东进前,刘备忙里偷闲去武陵转了一圈。他过于醉心于军队人数这个数字的增长,每一支蛮人队伍的加入都让他喜逐颜开。他却不曾想过,二十万人已经够多,他还要更多的军队做什么。
恚怨在留在秭归的军中暗自滋长。终有一天,这些恚怨将成为吹旺火把的风。但在那之前,我要离开。
刘备走后第十日,我终于等来了一个机会。那天在马厩,王方仍是装作洗马,靠近我低声说:
“夫人营帐后门处,在下安排了一条路。夫人等天黑便从那里一直走,出到江边,在下在船中等你。”
天黑以后,我成功地避开军中耳目,一直沿着他们安排好的路走到江边。夜如黑幕般垂下,江面昏暗无光,我茫然四顾,却并不见应当在江边的船。
“你在找什么?”
一个声音冷冷地从身后传出。我转过身,惊讶地看到此刻我最不想看到的人。
刘备。他从一堆岩石后走出,身后跟了几个横眉立目的军士。他将什么东西轻描淡写地扔在我面前,冷冷地说:
“你是不是在找这两个人?”
借着他们手中火把的光,我惊讶地看见,沙地上滚动的,正是两个血迹模糊的人头。
心一下子揪起来。我就这样害死了这两个人。
我注视刘备,眼中的怒火似要将这夜点燃。
他却丝毫不以为意,悠然道:“幸亏朕提早回来,渡江时看见这条行踪可疑的船。否则不是给你逃回去?”
停一停他又笑道:“不过你逃了回去又如何?你迟早还是会落入朕手中。但朕现在不会放你走,朕要你看看朕是如何击败你们江东竖子,再将你的人头挂在建业城楼上。”
我仍是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他。
他挥了挥手:“带回去。严加看管,一刻也不能疏忽。”
有军士上来拽我的臂,我没有反抗,只是任他们带走我。然而愤怒的目光,却一直留在刘备脸上。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他挑起眉,颇为神气地问我。
我深深看他一眼,然后说:“蜀军将要败了。”
蜀军将要败了!
我近似诅咒的预言如同长了翅膀,在军中不胫而走。听到这话的人之中,一部分表示不屑,一部分表示出对我胡说八道的义愤填膺,却亦有一部分因之忧心忡忡。
天气一天一天寒冷下去然后又一天一天暖和起来。在这由冬到夏的时间里,刘备取得了一系列的胜利,他攻下夷陵,又分兵将夷道的孙桓困在城中。陆议用胜利织成了一个茧,将刘备套在茧中,然后他再也无法看见茧以外的世界。
不是没有清醒的人,但他们与这充满着胜利狂热气氛格格不入的话无法传入刘备耳中。事实上,这些人甚至不在少数。尽管一直在胜利,但是却始终不曾遭遇过敌人主力。在他们眼中,这看不见的敌人就像一条狡猾的蛇,永远不知道它会在何时现身。这战争拖得过长,战线拉得过散,人们开始不耐烦,开始等一个结束,或许将这条蛇的七寸捏在手中,或许被它咬上一口。但无论如何,都是一个结束。
甘宁仍没有放弃我。尽管被严加看管起来,但军中他的其他旧部仍然想方设法与我取得了联系。他们说要另找方法救我出去。然而这一次我拒绝了。如果不是有十足把握,我不愿再让任何人为我付出生命。赤壁之战中,我有过趁乱从北军中逃出的经历。我想这一次或许亦可效仿。无论如何,权当与刘备豪赌一场。
而我期待中的那场好戏,终于接近揭幕。
黄武元年夏六月,刘备驻军猇亭。天气炎热,士气低落的士兵叫苦连天。承受不住这些恚怨言语带来的压力,刘备下令改扎营于树林荫凉处。蜀军众多,扎下的营前后相连,竟有上百里。
我在忐忑地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然而在那一天来临之前,发生了一件史书上没有记载的事——
那一天我正在营中和看管我的几个军士闲聊。相处日久,又见我乖乖地一直没作逃跑打算,他们也对我客气不少。只要不试图逃跑,我在营中的活动一般是自由的。
就在闲聊的时候,突然听见周围的军士奔走相告:东吴有使至!
东吴有使至?这个时候,派使者过来做什么?我按捺不住好奇,想去听听。看守并不为难我,便带我前去。
我接近中军营帐,周围已围了许多在那里好奇地侧耳倾听的人。这时我听见一把熟悉的声音从帐中传来:
“——在下奉大都督之命,前来向陛下请和。”
是骆统的声音。这个时候,他跑来请的哪门子和?我好奇地伸长了耳朵听着,却听见刘备冷冷地说:
“这个时候,还请什么和?”
这大耳朵,竟说了和我想的一样的话。
“大都督不忍看见杀戮。希望两家罢兵,也算造福两国百姓。”
“哦?他怕他的军士被杀么?”
“大都督不是这个意思,”骆统的声音顿了顿,又接着说,“他是不希望陛下的军队遭到杀戮……”
这个时候,周围的人一片哄然。而刘备也开始毫无节制地狂笑。好一阵子,我才听见他不成语调的声音:
“怕朕的军队遭到杀戮?朕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好笑的话。哈……”
“在下并非危言耸听。恳请陛下考虑。”
“你们是有心来取笑朕么?”刘备突然一拍桌子,这样说道,“此事不必再提!你快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朕无面目!”
又是一阵哄然,然后我看见骆统一面摇头一面走了出来。然后他看见我,就在那里怔了一怔。却不知该不该走过来。
我向偏僻处对他使了个眼色,转身央求看我的守卫说:“此人是我至交,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允许我和他说几句话。只是道个好,别无他意。”
守卫站在那里犹豫。这时我迅速摘下手指上的一枚戒指,悄悄塞进他手中。
“好吧,”他勉强同意,“只许说三句。”
于是我走过去,骆统看见我喜形于色,连连说:“想不到影夫人果真还在蜀军中。一切可好?……”
我连忙制止住他的絮叨,指着不远处的守卫说:“寒暄的话还是等我以后回到吴军再说。现在我只能和你说三句话。”
“啊?”他一脸内疚,“那你不是已经说掉一句了?”
“这句不算,”我哭笑不得,“我问,你答,不许废话。”
“好好。”他连连点头。
于是我凑近他耳边,用只有我和他才能听见的声音问:“你们打算哪日举火?”
他惊讶地看我一眼,终究还是吞掉了那些惊讶的话语,只是简略地说:“六月二十。”
我点点头,又问:“为什么跑来求和?”
“我也说没必要来啦,”他笑道,“可都督非要我来。他说一旦举火,这里就会死伤无数。他不愿做这样残忍的事。他真是的……”
看见我阴沉的脸色,他连忙将接踵而来的一大堆废话噎了下去。
“可这样有可能让刘备察觉什么,他难道不知道这一点?”我忍不住又问。
“他就是这样傻而执着。难道这不是他吸引人的地方吗?”
这一次他的回答倒是简洁而一针见血。
我目送他离开蜀营。耳边充斥着的是蜀军或好奇或不安的议论。刘备并没有察觉出什么,只是带着一种等待胜利的迷醉慢慢走回他的营房。
我突然想起,忘记叫骆统代我向他问一声好。
这个时候,他的心应该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轻松。
但无论如何,辉煌和不朽,只能建立在二十万人的命运之上;旧的时代,只能用一场大火来终结。
这是他的舞台,是他的时代,是他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