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我曾看过一本寓言:一个渴望飞翔的孩子得到了一副又宽又大的翅膀,于是他将这翅膀装在了背上飞向天空。在天空翱翔时,他突然开始觉得背上的翅膀是那么大那么沉,他觉得如果没有那翅膀,他可以更轻松更自由地飞。于是他抛弃了翅膀,却永远失去了那片天空。
当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孙权听时他再一次哭了,泪大滴地落在面前的酒杯中。末了,他低低地说:“孤对不起公瑾。”
“然而公瑾却认为你应当这样。”我说。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看了我好久,然后说:“他怎么可以这样超脱?他……他……教我怎样找其他人来代替他?”
我柔声说:“不必想要找人代替他,你会拥有其他的。”
“孤所拥有的,还剩下些什么?”
“谁说没有呢?”看了看他的眼睛,我安慰道,“子敬,子明,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更何况--”我又看了看他,轻声说道,“我也会一直在这里。”
他半天不说话,然后用力抓下我的手,说:“谢谢。”
之后他迈着大步子走开了,剩我一人坐在那里。
四周汹涌过来的寂静渐渐撩起了我的哀伤,我才发现我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强。这种哀伤没有任何人能安慰,因我知道,他们或许能帮助孙权再次飞上天空,然而那把通往天国的钥匙,却永远地失去了。
时间并不会因谁的离开而停止脚步,留下来的人仍在一日一日地经历着岁月。
记忆中那是相对平静的几年。孙权将家搬到了建业,鲁肃忙于加强和刘备的关系,而吕蒙一反常态地开始读书学字。闲暇时他常捧着书本来我这里问东问西。我问他为什么要读书,他便对我说:
“因为姐姐会读很多书啊。何况,以后我还要做更多大事,不认字怎么行?”
我笑着拍他的头。这个时候,他已拥有了比我成熟得多的外表。但不知为何,记忆里始终是那一个神情倔强地要我帮助的孩子。
并非一直没有战争。与刘备的关系虽然看似友好,其实也暗藏杀机。而北方的战线更是一直不曾平静,曹操始终心有不甘地觊觎着江东。期间孙权亲自带军与曹操进行过几次不痛不痒的战争,结果并不算十分尽如人意,却也不曾有过什么危险。月亮日复一日地在夜里升起,却失去了所有光华般地惨白。乱世不曾结束,但周瑜却不会回来。
建安十八年,我将茹嫁给了陆议。
起先孙权不是十分赞同这门亲事,因他觉得茹的归宿可以为他带来更多。然而我的一句话令他改变了想法。
我对他说:“有一个孙尚香就够了,还要有第二个吗?”
他有些愧疚地看着我,然后低下头去。这两年从荆州也陆续有孙尚香的消息传来。听说她在公安附近筑了个小城独住,应该是不怎么开心的罢。
既然孙权默许了,剩下的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我去和茹说,她很平静就接受了。她说:
“甚至不必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我听你安排就是了。”
陆议那边我托了孙权去说。他不解,认为这些事情应当女人去,但经不得我磨,也便去了。那天他很早就回来了,愉快地往长椅上一躺,说:
“他同意了。”
尽管是预料中的答案,我的心还是往下一沉。我忍不住问:“他有什么反应?”
“我话还未说完他就问:‘可是影夫人安排的?’我说是,他就说:‘既是影夫人安排的,那就这样定下来吧。’”
我沉默着不说话。
孙权又深深看我一眼,调笑似地说:“真有你的,即使是孤的命令,他们也未必有这么服从吧。”
我亲自置办的嫁妆,挑选的礼服,拟订的宾客名单,又亲自把茹从建业送到吴。
茹安之若素地看我安排这一切,平静得仿佛是别人的婚礼。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到了出阁那天,她很早就起来,由喜娘领着去梳妆打扮了。然而快到吉时,一个喜娘却急急跑来告诉我,说新娘一直在流泪,把妆都哭花了。
我急急赶去,看见一屋子都是茫然的人,而茹坐在她们中间。她并不算在哭,因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小声的抽噎都没有,只是泪水不断地从闭着的眼淌出,冲去脸上的油彩。一旁的喜娘气急败坏地拿着粉扑往她脸上补,然而每每补上,又被泪水冲去。
我走上去,捉住她冰凉的手,轻声说:“应该要开心一点。”
“我知道,”她始终闭着眼睛,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对不起,本来我以为我会好好的,可是突然便忍不住伤心起来……”
“小姐,有什么可伤心的哟,”一旁的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劝慰,“陆大人又英俊,又有才华,那么温柔的的人,一定会很疼老婆的呀--”
“不要吵!”我好象被人踩到痛脚一样,恼怒地制止了那些纷乱的声音,然后又轻轻对茹说,“上天并没有薄待你。”
她茫然地摇头。
“上天并没有薄待你。假使那个人不死,你还是一样要嫁给别人,而且是在他的目光下。至少你不用承受那种痛苦。”
我说着说着,自己就黯然起来。
她一凛,手松开了,缓缓流下的泪水停住了,她睁开眼睛看我。那美丽的眼中什么都没有,只有和我那么像的一种疼痛。
但凡有一点点可能,我都不想去参加婚礼。但作为把茹养大的人及这门亲事的缔造者,我必须去。
于是我便去了。婚礼开始前,我寻了个机会在个僻静处叫住了甘宁,我对他说:“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不大想说话。一会你能不能多邀些酒,尽量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他愉快地眨着眼睛,笑着说:“这种差事我很乐意接受。”
结果整个婚礼的注意力都落在了甘宁身上。他不遗余力地很快将在座主客都灌得醺然。而我在婚礼过半后,寻了个机会一个人离开了。
我沿着长长的街走回从前的居所。很久没有回到吴,但感觉仍是那么亲切。长长的街尽头飘来醪糟的香气,纸做的灯在每一个屋檐下轻轻摇晃。陆家在吴深受百姓爱戴,沿途也有不少人将红色的纸糊上了窗棂。看着这些红纸,我轻轻笑起来。
我以为我会悲伤,但是我没有。也许从很久以前,我的心便结了坚固的冰。里面是什么没有人知道,能呈现给人们的,只是表面的一派光滑和无懈可击。
这一天,建安十八年春四月二十,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离开了我。如同看一幕没有悬念的电影,剧情在中段便已注定,可我仍要固执地等到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