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血,有火,有迸裂的地狱和坠落的天堂。战马的嘶鸣声和战士的呼啸声萦绕耳边,我欲唤而无言。
我觉得很悲伤,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悲伤。我们明明是胜了的,我明明刚目睹了一场伟大而华丽的胜利。但我还是很悲伤,这种悲伤完全地盖过了胜利的喜悦。
然后我想起来,我恐怕要死了。那个魏军的士兵伤了我,刀从胸前刺入,差一点就到心脏。刀尖穿过皮肤分开我的血肉时,我觉得很疼。然后血顺着伤口不停地流出来,我觉得很冷。
可是我还不想就这样死去啊。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我还有很多话没有对他说。就算醒过来的世界充满不安和绝望,但只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够看见他,才能在绝望中寻求一些微茫的希望啊。我要活下去,我不想死。
我在梦里看到他,他就在我身边,手指的温度有力地传入我的心,让我的伤口也没那么疼了。我害怕他要走,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我说:“伯言,你不要走……”
他说:“我就在这里。我不走。”
我说:“我要死了……”
他说:“别说胡话了,你不会死。”
那一刻我觉得,我大概真的不会死。但一转念又明白过来,我惨笑着说:“我是在做梦呀……”
他沉默了一会,说:“你做了好多梦。”
是了,我是在做梦。既然是在做梦,那么说什么都会被原谅的吧。我更紧地捉住他的手,有些甜蜜又有些忧伤地说:“伯言,你不知道,我一直喜欢你……”
他顿了顿,然后轻声说:“你不要说胡话。”
“不是胡话……真的不是胡话……”我这样说着,眼泪忍不住流下来,“虽然我知道它只是梦话……因为我只敢在梦中才这样对你说……那么久了……我一直喜欢你……但你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告诉你……但现在我觉得我要死了……我怕我死了就没办法告诉你了……即使是在梦中我也要告诉你……我是爱你的……”
我这样说着,一边流着泪,神智又渐渐模糊起来。就这样,我带着手心中他的体温,渐渐沉入更黑更深的梦靥中去了。
等到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看见一洗如碧的天空,空气中有一种清新洁净的味道。伤口上的痛依然残留,却不那么让人窒息了。
“醒了。”身边有个声音在说。
我抬起眼,看见一张男子的侧脸,温和的眼睛望着我,微尖的下巴是我梦中划过千次的曲线。
是他么。我掐了一把自己,不是在做梦。
可是毕竟不是在作梦了。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垂下眼,用了压抑住的平静声音说:“这是哪里?”
“离南郡不远处。”他的声音和我的声音一样平静。
“发生什么了?”
“我们胜了。夫人受伤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奉周都督命寻找夫人下落。在乌林附近找到夫人。可惜……还是让夫人受伤了,抱歉。”
他垂下头,脸上有沉沉的愧疚。我很想用手去摸他的脸,用最温和的声音告诉他其实没关系,能见到他,即使受伤也是值得的。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只是微微一笑,说:“谢谢你。耽误你了。”
他说:“没关系。也是奉命行事。反正队伍都在南郡。”
“我们要去南郡么?”我问。
他怔了怔,然后犹豫着说:“如果可以的话……必须马上去。夫人也必须去那里治伤,以及乘搭回柴桑的船”
我点点头,然后挣扎着坐起来,说:“那现在就去吧。”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缓缓地说:“你的伤……”
“不碍事。”我笑道。我知道自己很虚弱,但我不想再耽误他。
他也不再坚持,牵了两匹马过来,并抱歉地对我说:“一直没和其他人联系上,因此没有找到马车……”
我用微笑打断他的歉意,挣扎着想要往马上爬,却终究是虚弱了,怎样也爬不上去。我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撑住自己翻身上马,竟然翻上去了。在马背上却一阵眩晕,不由伏下身,低声地喘气。
他看了很久,然后有些责怪地说:“夫人这个样子,怎么骑马。”
我说:“没关系……”
他突然伸出手搭住马鞍拉住缰绳,看着我问:“非常时刻。介意冒犯么?”
我迷惑地看了看他,然后明白过来。于是我淡淡地笑起来,说:“那就辛苦你了……”
他翻身上马,暖暖的体温拥过来,呼吸轻轻掠过我的脸。离得很近,我甚至能闻到他皮肤上的气味,是一种干净清新的、掺了栀子花香的味道。
寒风迎面而来,但我已不觉得冷了。我像个孩子般乖乖靠着他手臂缩着坐着,生怕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会惊散了此刻的安宁。我们路过山林,路过湖泊,路过成群归巢的宿鸟,太阳落下去了,月亮升起来了,月光好象是为他织就的披风披下来,他的眉眼间也被披上让人醉了的光华。
一条小河映着月光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停了马,又轻轻将我从马上抱下来。
“在此休息一下吧。”他说。
我安静地在河边用河水洗脸,好几次侧过脸偷偷看他。他安静地在那里拔新鲜的草喂马,温和的面容上有让人醉了的眉目,天,我愿坐在这堆石头上洗一辈子的脸。
他感觉到了我在看他,便回过头来,带了疑问的目光看着我。我搜肠刮肚地找着能说的话,却一句话也找不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还是他走过来,解下披风递给我。“这里凉,请夫人披上。”
我想拒绝,可他温和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我失了魂般一个字也说不出。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连叶子摇动的声音都听得见,连自己的心跳也能听见。
我只好接过那天蓝色的披风,让它温柔而温暖地包围了自己。这披风的主人应当也杀过人,可它干净得没有丝毫血的气味。
我决定找些话来说,哪怕是最无聊的话题。
“将军这些年在海昌,过得可好?”
“还算不错。当地百姓,都是很好的人。”他温和地笑道。
“那也是将军施政有方,百姓蒙赖。”
“夫人过奖了。”他客气地应对。
我突然忍不住说:“可将军的才能,应不止这些啊!”
“主公能给议这个机会,议很感激。”他波澜不惊地应对。
“将军,不,伯言,你不必怕我。你听我说,孙氏从来都没有厚待过你,甚至于陆家有灭门之仇,可你从不曾为此抱怨。”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激动起来,“能否告诉我为什么。我想知道为什么。”
他温和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惊诧,他静静看着我,然后他说:
“江东是个很美的地方。”
我点点头,等他说下去。
”可是自从议出生以来,江东一直在战乱之中度过。人民的性命如同草芥,看不到一点希望。”
我继续安静地等他说。
“庐江失陷,议也曾怨恨过,甚至与弟约定终生不出仕。可是从见到主公和周都督那天起,议突然觉得,他们是能够平定这天下的人。如果能够消除故乡的战火,个人的荣辱,又算得什么。”他平静地说道。
我深深看他。突然之间,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温和而明亮的光。这种光芒我并不陌生,几年前,我曾在一个叫周瑜的男子身上见到过。此刻它再度降临,如同点亮黑夜的火把。
人,可以这样坚强么?我默默地想着。这时他站起来,说:“夫人,我们该走了。天明前要赶到南郡。”
我们继续上路,路变得崎岖起来,月亮躲到云朵后面去了,黑夜无边无际地铺过来包围住我们。我们变得非常安静。这种安静潜伏在了黑暗中,带了些不可捉摸的危险性。为什么这么安静呢?我突然觉得无法呼吸。
我悄悄抬头看他,却正好触上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很温柔,甚至带了些说不清楚的怜惜。我赶紧垂下眼,一时更不知说什么好了。
太安静了,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是怎样轻轻掠过了我的耳畔,抓着缰绳的手臂上的温度隐隐透过衣裳传过来。想起他目光里的怜惜,我本应该欢喜,心却突然难受起来。
我突然鼓起勇气问他:
“伯言今年二十六了,是不是?”
“是的。”
“二十六了,为什么还不成家?”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任马蹄声和风声交织成一片。过了好久好久,我才听见他轻轻问我:
“你为什么想知道呢?”
我哑然,想了很久,才小心地说:“……随便问问。”
他半天没说话。虽然看不见,但我还是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也不由沉默着。
“影夫人。”好象是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他突然这样开口叫我。
我回头看着他,安静地等他说下去。
“夫人受伤的时候,说了很多话。”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我一惊,差点摔下马去。虽然看不见自己,但我可以想象这一刻我的脸有多红。我垂下眼伏下身,再不敢看他,只是胡乱说着:
“病时的胡话……当不得真……你别介意……”
“果真是胡话么?”他这样问。
我只是沉默着。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他又这样问道。
“难道不是在我的婚礼上么?”
“果真么?”他有些失神。
那一刻我也有些失神。眼前浮现起那一天的夕阳,庐江太守府前他回头的瞬间。我知道是他,可他知道是我么?
“伯言,你不要再问了。”我下定了决心,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不会再答你。”
他说:“我不问了。”
我们不再说话,耳边只有马蹄声和一去不返的风声。一片萧索间,他的体温仍透过衣衫传过来。我在想,如果这一刻我回身抱住他,如果我哭,如果我温柔地唤他的名字,告诉他我心中的悲伤,那么一切的一切是否可以重新写过,这环环相扣的悲剧,是否可以被解开。
可是没有如果,我仍是我,他仍是他。
“伯言,”沉默了很久,我轻声说道,“有一个女子,像我一样的女子,她很好,非常适合你。我觉得你们应该在一起。只是你可能还要等她几年。再过几年,我为你们主婚可好?”
我无法控制住声音里的颤抖。我不敢回头看他。
直到他也用同样颤抖的声音说:“既然夫人这样说,我愿意等。”
天微明时,我们赶到了襄江旁。江不宽,却布满乱石急流。浪花呜咽着在石上撞碎,转瞬而逝。
空气清寒,乌云压在天边。转眼间,细雪轻轻飘下来。
远远已能看见江东军的军营,他跳下马来,轻轻为我将披风系紧了。
“议只能送夫人到这里。一会夫人自己骑马过去吧。”他说。
“这又何必呢?你与我一同过去。”
他摇摇头,温和的脸在晨雪下显得格外干净和庄重。“昨夜那样赶路是出于事态紧急。既已赶到,没必要让别人的闲话污了夫人的清名。何况我的部队应该还在后面,我要回去迎他们。”
我不在乎啊。我心里苦笑道。却始终只是点头。
于是他往回走了几步,回头又说:“请夫人原谅议没有直接送夫人回主公处。因害怕主公见夫人受伤,会迁怒于都督。”
我点头说:“我明白的。日后若有人问起,你也只说我是自己练剑弄伤。”
他也点点头,目光深深划过我的脸,然后他说:“夫人,保重。”
保重。我做出了这个嘴形,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然后我看见他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我在南郡用了一个月养伤,以及每天看周瑜控制整个战局和策划进攻江陵。
赤壁之战的奖赏都下来了。大部分将领都因战功得到了相应的升迁。惟独陆议因战时与所带军队失散,并未得到奖赏。
期间我见过两次他,都是在军营里一大堆人的陪伴下,匆匆地擦肩而过。每次我的目光都轻轻从他身上滑过去,但表情和声音不曾失去它们应有的平静。
然后受不了孙权接二连三的催促,我终于上了他派来接我的船。
周瑜送我上的船,他说:“本以为夫人可以留到除夕。”
我笑说:“等明年除夕再陪公瑾在江陵喝酒不迟。”
然后我上船,离去。忍住不去看岸上很远处的一个白色身影。
在柴桑,孙权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听说你受伤了。”
我说:“自己练剑的时候不小心弄伤而已,已经好了。”
他又问我:“赤壁之战如何?他们都说那一夜的火光让人难忘。”
我说:“火光确实难忘。然而我更难忘的是,江心的千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