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周瑜的那一刻起,我便开始后悔。
我后悔在我来这个时代的时候,为什么不在口袋里放上一部相机。
那么我便可以拍下许多关于他的照片。拍下他轻蹙眉尖思考的样子,拍下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托着下巴的样子,拍下他低头吹凉杯中茶的样子,拍下他安静地看着你的样子……
然后我要把这些照片带回去我来的那个时代。我要彻底颠覆那个无趣的时代的人们的审美观。我要让保守的女人变得疯狂,自以为英俊的男人变得抓狂。我要让他的一颦一笑遍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我要让人们知道,原来男人的容貌也可以倾城。
倾城。是的,我竟用了这个字眼来形容他。但如果后世的人们能够见到他们的样子,他们便会同意这个词只是为他而造。
——如果我还能回到那个时代。
当然,如果我还能回到那个时代,可以预料到的也会有麻烦。好事的小MM会痴狂地围绕着我,孜孜不倦地问我那一个晚上,他在我那里都做了些什么。
答案或许会让所有人失望。事实上,那天我们只是交谈,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最普通的交谈,关于音乐,关于诗词,关于一些近乎无聊的无关紧要的话题。期间他喝掉三杯茶,月光从门外的台阶往下移了三格,然后他起身告辞,来去如风。
我甚至一直没有和他谈及关于命运的事情。从见到他那一刻起我便清楚知道,他来这里只是因为他好奇。他是那种不需要靠预言来确定自己命运的男子。他不问,因此我也不说。
一直到告别时,这种良好的默契终于被鲁肃忍不住打破。他好奇地问我:
“公瑾一场来到,影姑娘难道就没有什么要对公瑾说的么?”
我不由看看周瑜,而他正用一种懒洋洋的态度漫不经心地看着我。我想既然鲁肃提起了,我大概还是要说点什么。我在脑海中迅速过滤了一遍关于他的所有事情,然后一件事情突然跃出我的眼前。
我忍不住笑起来。
“周大人和孙策大人都尚未婚娶罢。皖南有乔姓人家,家有二女,皆有沉鱼落雁之貌。大人若有机会,不妨前去拜访。”
他们和我愉快地在家门口告别。彼时月光如水。而我的心也仿佛被月光映得澄澈起来。记忆中迎娶二乔应该是两年后的事情了。这两年间,他们会有许多的事情要做。如同这月光般,他的光芒,也会渐渐映照这片江东的土地吧。
然后我开始准备离开。我想要先在江东四处看看,最后我要去吴,去他现在在的地方。距离上一次见他,已经过去两年。甚至连他的样子,也已经变得依稀了。但再依稀也不可能比我在他心中的印象更依稀,只是一个回头的瞬间,他不会记得我。
在我开始准备上路的时候,一件突然发生的事情却再次困住了我的脚步。
那一天傍晚,我听见远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然后我听见后院里传来一声闷响,仿佛是什么东西跌进了柴草堆的声音。
我闻声前去查看,看见柴草堆里躺着一个满身伤痕的年轻男子,血顺着他的手臂一直往下淌,他一双明亮的眼睛十分无助看着我,他说:“姐姐救我。”
就在这时,前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我再次看他,他的眼神绝望而近乎哀求。几乎是一瞬间,我决定了,我用一大捆柴草盖住他,然后去前面开门。
是风尘仆仆的带刀的官兵,他们说:“姑娘可有看见一个负伤的男子。”
我说:“我整日都在这里,并不见任何人进来。”
他说:“能否让我们搜查一下。”
我说:“这里只小女子独居,只怕不便。不过如果大人坚持要搜查,便请进来。”
他犹豫了一下,伸头往里面看了看,然后便点头说打扰了。
我到后院去,说你可以出来了。
然后他拨开柴草艰难地爬出来。我带他入屋,拿药为他包扎。包扎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我,然后突然叫起来:“又是姐姐救了我!”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则欢天喜地地说:“姐姐不记得我了?好几年前在徐州,姐姐给了我几块饼吃。”
然后他又说:“我的字还是姐姐给起的呢,子明。”
吕蒙。我想起他来了。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巧合。四年前在徐州我救过的两个人,又以不同的方式分别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可他的样子变了好多了。四年时间,原来的懵懂少年已成为了一个健硕青年,即使伤痕累累,倔强的眼神里却有一种嗜血的味道。
我说你犯了什么事。
他低下头,说,杀人。
见我没有说话,他又抢着说:“我并不是有心的。是那小吏欺人太甚!”
我说:“那你是怎么逃到这里来的?”
他说:“我起先逃到同乡郑长家中,袁雄大人劝我自首。可我还未走到官府,便被官兵追杀。我知道他们若拿住我,一定要杀了我。所以一路逃到这里。”
“那你以后准备怎样呢?”
他摇摇头,一脸的茫然。最后他用一种仿佛溺水的人遇见救命稻草的眼神看着我,说:“请姐姐收留我。”
“那怎么行呢?”我失声说,“他们会一直在这里找你的呀。”
“他们是外地追杀过来的,过不了几天便会走。他们走了,我就离开。”他胸有成竹地说,“离开之前我就一直在这院里,哪里都不去。”
我叹口气,心说自己真会给自己添麻烦。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那你就暂且留在这里吧。”
没想到这一留,便是两年。
这个时代的司法系统甚至比我来的那个时代的还要高效。两年来,逃犯吕蒙的通缉文书一直紧紧贴在城门口的布告板上。尽管后来经过日晒雨淋,上面的画像已经辨认不清,但是只要它一天贴在那里,便足以给当事人心理严重的威慑效果。
我对外宣称他是我逃荒而来的族亲,留他在家里。每天他就在家中做些劈柴烧火的事情,闲了就对着后院的大树练剑。他对剑法的狂热到了让人费解的地步。即使两年不上沙场,没有对手,他依然执着地一有空就拿起他那把剑。而且他的剑法十分凌厉,招招不留余地。或许正是如此重的杀心,才会让他日后从行伍间脱颖而出,成就一番功业的吧。
有时我会觉得没来由的烦闷,时间一天一天地流去,我却停留在此,止步不前。但每当这样想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还早,我的爱人,他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应当还在吴郡的大宅中茫然地猜测着未知的命运,我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
但比起虚度光阴来,更不可忍受的是手头拮据。离开翠微楼后,我只是靠鲁肃留下的一些馈赠过日子。这些馈赠在三个人的花销下,一日一日变得微薄。
一开始还有些慕名前来的乡绅富豪等找我算命。他们的名字都是我所不知道的,我只有装模作样地胡说一通,然后在夜里为自己这种近乎行骗的行为祈祷。渐渐地,他们不再登门,而我也就开始靠抵押首饰和衣物度日。
他知道我对他好,可是男人的心总是粗的,他不知道我已经开始靠抵押自己的首饰度日。而我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也从来没给过他这些压力。我总是告诉自己,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
建安三年的那个秋日的清晨,当完了最后一件首饰回到家中,看见他一遍一遍用剑在树上划出深深的印痕,我的心突然变得焦躁起来。我竟上前一把握住他的剑,然后狠狠地掷之于地。
他惊讶地看着我,而我恶狠狠地说:“你想这样到什么时候?”
他握住我的手,他说姐姐你流血了,去包扎一下。
我说:“不,我不需要包扎。我要你告诉我,你想这样到什么时候。”
他低下头,轻声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像疯了一般,把他按到墙上,伤人的话如泻闸的洪水般从我嘴里说出来,“你是可以去建功、去封侯的人,可你就甘心这样,每天让女人养着?”
他看着我,眼睛里的倔强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难过,他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我受不了了,我突然松开他,快步跑出门,我觉得我要疯了。
我在街上转了整整一天,傍晚的时候我才回到家。家中突然变得非常空荡,阿碧看着我,幽幽地说:“他走了。”
我吓了一跳。明知这是想要的结果,可却突然不忍起来。我问:“他说他走去哪里?”
阿碧说:“他说他要去自首。如果死了也认了。”
尽管知道他不会死,但我的心还是突然一沉。我说:“他还说了什么?”
阿碧说:“他还说了很多话。他说可惜他不会写字,否则就要留封信给我。所以他都跟我说了。哎,他说了好多好多话,我都记不太清了……”
我说没关系,拣你记得的说吧。
“他说他很感激姑娘。他说他觉得姑娘就像他的亲姐姐一样。他还说一定不会忘了姑娘……”
阿碧幽幽地说着话,我茫然地在空荡的厅房中行走。桌上摆了许多钱,我好奇地拿起来,问阿碧,这钱是如何来的。
“这是他……他卖了母亲给他挂在胸前的饰物换来的。他还说他知道这钱很少,但目前只能留下这么多了。他说日后若能出人头地,再好好报答姑娘……”
“他还说了什么呢?”我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
“他要姑娘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吕蒙是个比我伟大得多的算命师。因为这句话我说过许多次,却只是安慰;他只说过一次,便成了真实。
秋天快过去的一天傍晚,我打开院门,看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而马车旁站在余晖中那穿着白衣微笑着的人,是周瑜。
“我和主公将在七天后迎娶二乔。主公的母亲和二位夫人都听说了姑娘的事,很想见见这个美丽的媒人。因此我来接姑娘去会稽。希望姑娘能赏面参加婚礼。”
他微笑着拉开马车的帘。
我安静地走上马车。
马车行得飞快。渐渐庐江的灯火便在身后的地平线上隐去了。而会稽的灯火,渐渐收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