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持满屹立在乌鸦岭上,他手中的刀已经砍缺了口,换成了随手捡来的一把刀,看着被伏远弩射的哀嚎遍野的百济军,厉声道:“咬住他们,不要松懈!”
其实根本不用他下令,陈青兕调拨给他的都是精锐强弩手,对于如何将手中的兵器发挥最大威力,得心应手。
他们井然有序地层叠发射,用自己的弩矢藏着射程之内的所有敌人。
此时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拼着损失冲到近处跟唐军肉搏,如此弩箭的威力也就无从发挥。
然而乌鸦岭环境特殊,百济军处于登山之势,先头部队遭受强弩的压制,数以百计的兵卒殒命。
他们人处山坡上,中箭以后,弩箭赋予的力量,将他们的身体带着向后仰。
百济军本就受到程务挺的阻截而感到疲累,又耗费体力登山,在遭遇弩箭袭杀,绝大多数人都没反应过来。
尸体砸着活着的人,一个连着一个,将本就没有阵势可言的百济军砸的相互推搡挤压。
赵持满见时机成熟,确定对方再难组织反击,高呼着冲乌鸦岭的山顶向下俯冲。
战斗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赵持满以摧枯拉朽的力量几乎全歼了百济的登山前军。
正武也是断臂求生,舍弃前部兵马,在山腰的一处平地展开了反击。
赵持满见好就收,并未继续进攻:他的兵在攻打乌鸦岭的时候,折损了不少,体力也不充沛。
百济军已是瓮中之鳖,没有必要为了一己功绩,罔顾麾下兵士生命。
同一时间,犹自懊悔不迭的程务挺在山脚下也察觉了异样。
安排了手脚利索的人登山打探情况,发现百济军窝在半山腰上,进退两难。
程务挺何等机敏,联想到自己在阻截百济军上山的时候,山上的百济军竟没派一兵一卒支援,心下了然。
当即收拾了心情,重新布阵待敌。
便在这时,致果校尉杜敏的三千骑兵终于赶到了前线。
程务挺将情况向杜敏细说,杜敏也是一脸懊悔,如果自己来得及时,此战大功就是自己的了。
只是没有办法,乌鸦岭左右山脉绵延,骑兵登不了山,他需要绕一大圈才能赶到此处。
他是尽力了。
两人互望一眼目光炽热的看着山腰上的贼兵……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吃,困死他们就是最后的功绩。
绝不能让他们安全撤退。
乌鸦岭,山腰。
赵持满的退却,给了百济军得到喘息的机会。
但接连的失利受挫,这支原本就以大半新兵组建的军队心力憔悴,人心惶惶。
若不是督战队佩戴着明晃晃的大刀在军中来回镇场,此刻这支百济军早已逃的分崩离析了。
扶余丰这位百济王此刻惊惧失魂,一连串战场真实的打击,让这位原本只是混吃等死的质子,受到了刺激,便如一条无助的小狗,将自己缩在一角。
好在负责上下事务的正武、鬼室福信、道琛也没指望他这个百济大王。
三人自行聚在一起,拉着倭国的使者中臣大辉商议接下来当如何。
鬼室福信最先定下基调,说道:“我们还没有败,我们还有援兵,只要度过今日之难,依旧能够将叛军,驱赶出百济。”
鬼室福信虽姓鬼室,但他其实是百济的皇亲,本人是百济武王扶余璋的从子,现今百济王扶余义慈的从弟。
鬼室福信身上流着的是百济皇室的血,此次举起复国,也是他亲自去倭国将扶余丰接来的。
任何人都能投降,他这个核心主谋,万万跑不掉的。
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让军中有投降的念头。
正武并没有投降的想法,没有疑心,但道琛却动了此念的。
唐军这一手强攻乌鸦岭掌握了整个战局的主动,他们此刻上不得,下不得,路给堵死了。
道琛想着与其跟着扶不起的废物百济王陪葬,不如直接投了,还是换一个富贵。
但听鬼室福信这么一说,他也觉得投降并不靠谱。
倭国大军可能已经在袭击熊津港的路上了,熊津一破,唐军危矣。
到那个时候,岂不尴尬。
道琛道:“倭国那边暂且指望不上,我们现在进不得,退不得,得想法子面对眼前的局势才好。”
正武说道:“办法有二,其一固守。就在山腰垒石建防线,只要等到倭国袭击熊津的消息传来,危机自解。其二……”
他环顾一圈说道:“突围!向山下突围。刚刚得到消息,现在山下的骑兵已经扩充到了四千。突围将会面对对方四千骑兵的追杀……”
鬼室福信道:“可要是唐军放弃熊津呢?”
他切齿道:“现在突围唐军并未巩固包围圈,尚有一线生机,可固守此处,待唐军全部兵马收缩聚集,我们将是瓮中之鳖。那时候就算熊津被夺,他们也可以选择先将我们消灭,然后联系辽东的唐军,东方的新罗相助,一起反攻熊津。没有我们的义气,倭国就算拿了熊津,意义也不大。只有在大王能够振臂一呼的情况下,倭国夺取熊津才有价值意义。”
“我们别无选择!”
他压低了声音,道:“就算拼了所有的兵,也要将大王送出去。只要大王活着,就能号召义军。”
正武咬着牙道:“也罢!我这就安排……”
只是略作休息,百济兵在正武的率领下,展开了突围。
程务挺、杜敏见还有这好事,两人化作两把尖刀,左右插入百济军。
或许身处死地,困兽犹斗的百济军突围的极其顽强,但是荒野是骑兵的战场,这短短的三里地,百济军每走一步都得付出惨重的代价。
看着自己的兵一个个惨死在唐军的铁蹄之下,正武悲愤交加……
正在这时,他却猛然发现,一支将近四千人的军队正自西南侧后的方向,从荒野外的林木里迅速靠拢过来!
正武大喜过望,心跳加速,高声道:“援兵来了,援……”
他们还是有援兵的,此番进兵。
前部燕平抢先登乌鸦岭占据要地,他们中军三万随后而行,还有护卫中军的左翼迟受信,右翼真行之……
如果他们此刻赶来支援,不说能够扭转局势,至少突出重围不是问题。
但希望总是伴随着失望……
有一支唐军出现出现在了侧翼,这说明什么,正武焉能想不明白?
唐军的主帅从一开始就防着他们的左右翼兵士……
此刻对方大摇大摆的出现在了这里,表明他们已经确定了左翼或者右翼的百济军不会出现影响他们了。
“完了!”
正武眼眸中透着死寂,唐军的骑兵队,他们可以靠着人命去填,只要闯过这三里的荒野,自有生的机会,现在唐军的步卒出现在了他们突围的路线上。
机会渺茫……
便在这时,背后又传来阵阵喊杀声,正武转头一看,觉得心都冷了:乌鸦岭上的唐军见他们突围,也顾不得休息,正在赵持满的率领下,从后面杀来了。
正武面色麻木,已经不知如何指挥了。
他目光所及之处,几乎都是唐军在放手杀戮。
忽然他想到了那一日。
那一日,阶伯对他说的话:“唐军很强,比你我想象中的还要强,我们不能将希望寄托给倭国人。这一仗,如果靠倭国人赢了,我们百济照样抬不起头,让人小觑。我们可以借助倭国的力量反抗唐廷,却不能依赖他们反抗唐廷。只有打出成绩,才能震慑倭国。”
“以我们的实力,想要赢唐军不容易。我们的兵大半是新兵,装备不齐,训练不够。根本不可能是对手,想要获胜,唯有釜底抽薪。”
正武记得自己当初好奇的问了一句“如何釜底抽薪?”
阶伯说道:“打一场轰轰烈烈的败战,牵制住唐军所有主力军。然后奇袭唐军中军……敌统帅陈青兕与常见的唐军统帅不同,他是文臣,他不会跟苏定方、程名振一样,身先士卒。他一定会在一处安全的地方指挥观战,我们牵制的唐军兵力越多,他身旁的护卫就越少,机会就越大。”
正武记得当时一口应诺,“某用尽全力,与唐军一战,给你创造机会。”
记忆慢慢消散,正武回到了无力回天的战场,高呼一声:“阶伯将军,对不住了。”
他望向唐军最密集的地方,厉声道:“还能动的,跟着我向那个方向冲!”
他知道自己这一去便回不来了,但是九泉之下,对得起百济历代先王,对得起“正”这个姓氏。
陈青兕此刻在一处叫天川溪的地方驻扎。
所谓天川溪就是一条清澈的溪流,上天赐的溪水。
当年的地龙翻身,不止震出了石材,还震出了几条溪水。
当地人称呼为天川溪。
自得知赵持满拿下乌鸦岭之后,他便知此战尽在掌控之中。
他将身旁所剩不多的兵马调到靠近前线的天川溪,等待获胜的消息,好尽快回师与收拾正在等着坐收渔人之利的倭国。
这一想到要跟倭国作战,能够成为华夏史上第一位“抗倭英雄”,那感觉那滋味,想想都美。
陈青兕抬头望着天空,心里美滋滋的,耳中却听得两声尖锐的叫声,目光所及之处,却是一只漆黑的身影,在上空盘旋。
他心情极好,笑着对黑齿常之说道:“这畜生在我们上空盘旋了许久,听说黑齿将军弓马绝伦,你我比试一下,看看谁能将它射下来?”
黑齿常之抬头看了片刻道:“只怕不易,这畜生应是海东青,速度极快,飞我又高,寻常弓箭只怕伤不到分毫。”
陈青兕突然想起了自家的儿子,说道:“有没有机会弄几只?长安世家贵子,最爱的就是飞鹰走马。”
黑齿常之道:“这个不难,肃慎一代有专门猎鹰驯鹰的好手。海东青不易捕捉,却也不算稀罕之物。”
肃慎就是古东北。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然而便在这时,似乎乐极生悲。
不知何时一支百济军竟摸到了近处。
他们从一里外的树林里钻出,呼喝着向他们这里奔杀而来。
唐军的护卫游弋兵第一时间发现了他们,敲响了金锣之声。
原本修整的唐军兵士立刻进入迎敌状态,尤其是程伯献为首的百名亲卫,立刻将陈青兕护在中间。
就连作男儿打扮的李红清,也向陈青兕身旁靠近了几步。
“报!有一支部队从西北的树林里杀出……”
陈青兕忙道:“有多少人!”
“不清楚!”斥候道:“数以千计,至少不下三千,声势浩大……”
陈青兕抬头眺望,远处尘烟滚滚,确实声势浩大。
程伯献脸色微变,说道:“大都督,不凡先撤?”
他并非惧怕,而是陈青兕为了打赢这场战,已经将兵士都安排出去了,此刻他身旁只有不到两千人。
对方不知数量,如果超乎想象,很有可能有危险。
陈青兕一时间也有些茫然,不知百济军哪里来的军队,更不知对方为何能够精确的寻得自己的行踪所在。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撤。
军中最在乎的是荣耀,唐军战无不胜的关键原因也在于荣耀二字。
在大唐一个将军如果在关键时候不冲在最前头,那是会遭受耻笑的。
别说是将军,七十好几的苏定方,一样身先士卒。
他一个十万大军的统帅,照样出现在冲锋的罪前线。
自己这个文人,倒也不会有人苛责的让自己跟苏定方一样,可如果遇到袭击,调头就跑,肯定会受到将士的鄙夷。
哪怕这一仗打的再漂亮,也会留下污点。
自己身上穿的是明光铠,最骚包的存在。
如果穿着这身铠甲,遇敌逃的却比兔子还快。
谁还会信服于他?
陈青兕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冲锋陷阵,但到了这一刻,却也由不得他退缩。
他抽出了自己的佩刀,指着敌人来的方向,大笑:“百济小儿,以为我军困在乌鸦岭,这些贼兵不过虚张声势……将士们,可敢跟随我,碾碎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