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看戏的许圉师,突然就傻眼了。
这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许圉师不求渔人得利,怎么还曾被波及的池鱼了?
辛茂将本被许圉师问得不知如何回答。
他本是许敬宗的人,是他一手提拔的,自然偏向袁思敬。
但陈青兕掀起的这股势头太盛,而且冒头直指庙堂弊端士族隐患。
论势,远胜对滕王李元婴的弹劾。
谁也吃不准结果如何。
但现在……
辛茂将轻笑道:“许相公,不论袁思敬还是高智周都是一时之选。只有一个空缺,那真不好说,谁任职都有可能。现在有两个空缺,自是不用争了。”
许圉师尴尬的一笑,大有自扇嘴巴的感觉,尽管心中不舒服,却也没有办法。
就现在今上对庙堂的掌控,别说是调离一位侍郎,即便将自己这个宰相干掉,也不会掀起太大的风浪。
很明显,礼部侍郎夏昱的外调是为了袁思敬、高智周两人让位的。
只是三日,李治下达了礼部侍郎的全新任命,袁思敬、高智周皆在其列。
长安,崔宅。
崔信明优雅的正坐堂上,看着儿子崔冬日整理出来的一叠机要情报,冷哼一声:“一个陈青兕,还真将长安搅的风起云涌。”
一说到陈青兕,崔信明眼中闪过一丝怨毒。
作为崔家的天之骄子,崔信明天生便有一种超然于众的优越感,自诩文章独步当代,远胜李百药,一枝独秀。
昔日科举,他率领的五姓精英一败涂地,便想着小的不行,自己这位老的顶上,会一会自己之后,文坛最出色的后起之秀。
面对陈青兕这位后辈,他特地派人邀约,要与之来一场文坛上的君子之争。
结果,换来了一声“不曾听过”。
崔信明三个字也因此成为笑柄。
此番再度复来,见陈青兕如日中天,不但成就大儒之名,连职位也从小小的员外郎提升到了侍郎。
这满腔不忿之余,心中又有点点羡慕,但就是这种羡慕,让他更加忌恨。
若非自己身为崔家人,李唐朝廷不敢用,哪里轮到竖子成名。
他沉着脸,随手取过一份情报,问道:“礼部现在什么情况?”
崔冬日俊朗沉稳,拱手说道:“袁思敬、高智周已经在礼部任职,两人皆是才俊,皆有二十余年的胥吏经验,很利索的接手了各自的事务……”
崔信明双眸透着一丝阴冷,说道:“卢承庆就没有做些什么?”
崔冬日道:“卢尚书并没有做多余的安排,只是分别让袁思敬主管祠部司,高智周管主客司,将两人分开使用。”
崔信明脸上带着几分嘲弄,道:“好一条忘恩负义的老狗。”
卢承庆自然是范阳卢氏中人,李治打压关东五姓是全方位的,除了打压排挤,还有利诱分化。
卢承庆就是其中之一,出身于范阳卢氏北祖大房,却背弃了五姓,心甘情愿成为走狗。
在得知袁思敬、高智周同为吏部侍郎的时候,崔信明便生一计,让卢承庆利用职务之便,制造袁思敬、高智周的矛盾,从而分化许敬宗这个大许党与陈青兕清流党的关系。
现在卢承庆却安排袁思敬负责祭祀礼仪,让高智周负责接待四夷使者。
彼此完全不接触相连,更别说会起冲突,显然无视了他们的安排。
在崔信明心中,家族的利益重于一切,皇权什么的对上家族利益,不值一提。
几百年的王朝,哪里能比他们千年世家高贵?
卢承庆这种行为,等同背叛。
“先不管他!”崔信明随即道:“当下如何压制陈青兕才是正道,绝对不能让陈青兕推起这股浪潮,不能再让李唐得逞了。”
这个再字,用得很传神。
很多人以为李世民对五姓不作为,甚至为了对外扩张,向世家妥协。但其实捅软刀子最狠的就是李世民。
以文化传承为主的世家最大的倚仗就是对文化的把控,他们掌控着文化的解释权。
古文深奥难懂,一句话几个字就有十数个解释,如果恶意的排列一下,又会出现截然相反的意思。
经史子籍对世家怎么有利就怎么解释,以至于想要成为大儒,首先得在文化上得到十足认可。
面对这种情况,李世民釜底抽薪,让孔子的后人孔颖达跃过关东士族,编写《五经正义》,由官方直接定儒家文化的解释权。
关东士族自然不认,甚至不屑一顾。
而李世民直接将《五经正义》与国子监,科举挂钩。一副你们可以不认,但是国子监教的是《五经正义》,科举考的是《五经正义》,不学《五经正义》就得不到晋升的机会。
关东士族因此丧失了儒家正统的解释权……
此事对于关东士族影响极大,以至于被关陇勋贵死死压在脚下。
崔冬日也知陈青兕的威胁,现在关陇勋贵为现今的皇帝覆灭,本因他们趁势崛起的契机,但陈青兕此刻掀起的文化改革,一旦成功威胁不亚于李世民下旨弄出的《五经正义》。
《五经正义》已经打碎了他们儒家正统的话语权,现在陈青兕又来挑战他们最为核心的东西“名望”。
一旦让陈青兕成为文儒领袖,他们所倚仗的士人之望,将会向陈青兕汇聚。
只要出现一个陈青兕,未来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崔冬日看着自己的父亲,迎合道:“决不允许陈青兕成为文儒领袖。”
崔信明目光看着手上的情报,道:“响应陈青兕的人不少,令狐先生竟也出面支持?”
崔冬日知自己父亲口中的令狐先生就是国子监祭酒,令狐德棻,当今世上最年长的大儒。
“陈侍郎曾在令狐先生手下任职,帮着他,理所当然。”
崔信明摇头道:“你是不了解令狐先生,令狐先生真要有这般懂得变通,也不至于至今还是一个国子监祭酒。”
国子监祭酒官并不小,但对于令狐德棻来说,却是小了。
文人以修国史为荣,令狐德棻一人却主修了梁、陈、齐、周、隋五部史书,足见令狐德棻的地位。只是他无心政治,一心治学修书,这才干了半辈子的国子监祭酒。
崔信明尽管自傲自负,却也有真才实学,知道连令狐德棻这样的老先生都出来发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文坛风气已经烂到底了,确实到了改变的时候。
他继续向下望去,发现除了令狐德棻,还有不少人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如孔志约、虞昶、苏良嗣、颜育德等,都是长安富有名望的大儒。
崔冬日说道:“最麻烦的还是孔志约,此人代表着孔家,拥簇者极多。”
“孔志约!”崔信明念出这个名字,语气有些嘲弄,说道:“为父早已习惯,但凡有异变,孔家人永远是最早跪伏。此番自然如此……”
孔志约除了是孔子之后,他的父亲还是编写《五经正义》的孔颖达。
崔冬日忧心忡忡,说道:“陈侍郎得如此多的大贤支持,背后又站着朝廷,我们如何应对?”
崔信明却是信心十足道:“陈青兕此人是在讨巧,说得好听,文道合一,实则不过是迎合大众而已。吟诗作文乃鸿儒名士聚会宴饮时,最上等的风雅之事。陈青兕却将之简化,似乎要让天下会识文断字之人都能写文章作诗句……”他一脸嘲弄道:“他陈青兕朕以为天下人人皆叫陈青兕?他要推广,便让他推,我们还帮他一把。不是作盛唐体嘛?为父也会,一根两根三四根,五根六根七八根;公鸡飞舞犬乱叫,满天都是鸡犬毛……”
崔冬日瞬间明悟,笑道:“孩儿懂了,使人胡乱作诗,以劣诗,驱逐良诗,让整个长安京畿,乃至商洛,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盛唐体诗文。让所有人都看看,盛唐体推行之后,到底是什么景象。”
崔信明赞许颔首,说道:“吾儿可堪大用。陈青兕既不敢正面迎战,我们便让他知道,诗文他不行,其他的更不行。”
崔冬日却皱眉道:“此法却可让人对盛唐体反感,只是儿以为治标不治本。论诗,百年来可有能比《黄鹤楼》者?论文,又有哪一篇能比《师说》?源头不打压,纵然盛唐体充斥恶劣之风,都有可能为他化腐朽为神奇。”
“哈哈……”
崔信明仰头大笑,拍着大腿,似乎听到天大的笑话,说道:“你呀,这是让人家给唬住了。无可否认,陈青兕此人确实有小聪明有诗文之才,若生于我等之家,未尝不是一个曹子建。只可惜,他却是连寒门都算不上的田舍翁。”
他望着自己的儿子,自得道:“昔年为父邀请他在诗文上决个高下,为他所拒。吾儿以为作何?”
“……”
崔冬日不敢说话,此事是他父亲最忌讳的事情,当初得知陈青兕近乎羞辱似得拒绝,他犹记自己父亲气得几乎晕厥,向来温文尔雅的他,难得的连续爆了好几句粗口,好一段时间都未缓过来,今日怎自己提出来了?
崔信明自问自答,说道:“为父特地深入了解过陈青兕,此人才思敏捷,有担当有魄力,遇事果决,敢拼肯干,如此人物,确实难得。有今日成就,并不为怪。但他有一致命弱点,学问功底不深,纵然在萧家学堂学了一点文墨,却也难登大雅之堂。从言谈举止,便可看出,他早年身上的学问,别说与为父相比,就算是吾儿,亦能胜他。”
“之所以有大儒之名,乃因《三字经》之故,《三字经》乃蒙学之冠,可谓天下孩童启蒙必读之作。但终究是孩童读物,胜在构思精巧,并不需要高深的文墨润色。”
崔信明激动的说道:“世人都觉得陈青兕以盛唐体开创了诗文变革,在为父看来却是他自身文墨不足,只能以简单的盛唐体来扬名养望。”
崔冬日呆呆的看着自己的父亲,似乎是有几分道理。
自己读的先贤文章,哪个不是玄奥无比,晦涩难懂,常读得头晕脑涨、不知所云。
是先贤的问题吗?
显然不是!
明显是自己学问不够,无法理解先贤之言。
以陈青兕的出身,以及他为了混口饭吃,甚至去军营吃过军饷的履历,哪有时间研究先贤知识?
宫体诗最大的特点是词藻靡丽,讲究形式美。
何为形式美?
重视用典,讲究声律,追求辞藻,三者缺一不可。
不读万卷书,哪能引经据典?
不识得万千文字,写出来的文章又怎能转拘声韵,弥尚丽靡,若黄莺高歌?
胸中没有完全文墨,又怎么能够堆砌出文辞华美,最绚色泽的词句?
宫体诗为何高雅,不就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文学功底,连入门的资格都没有。
陈青兕的出身,哪里可能拥有深厚的文学功底?
崔信明见自己儿子已经明悟,自得笑道:“伱们都为陈青兕取巧的成就所迷惑,唯有为父看透本质,他如此抨击南朝的齐梁文风,并非真的敌视,纯粹是无知不懂,理解不了其中的高雅。他自己做不到,就将之毁去。推行他自己擅长的文学,让天下人去学。其心可诛……”
崔冬日激动作揖:“父亲高见。”
崔信明道:“我们可从这两方入手,让盛唐体臭不可闻,将陈青兕的伎俩心思,公之于众,让世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崔冬日道:“孩儿这便安排下去!”
崔信明强调道:“要快。尤其是对陈青兕的质疑,重中之重。为父深入了解过,自从娶了萧家丫头,陈青兕的学问功底日渐精进。他入长安时候的谈吐,与现在已经判若两人。他不懂,并非因为不智,是缺乏机会。不能让他继续成长下去,最好能说动上官仪、薛元超出手,他们思想迂腐,有妇人之仁,正好可以利用。他们不是不屑用下作手段,那就堂堂正正的斗文就好。”
崔冬日道:“孩儿这就去处理,保证一个曜日,便让全长安皆知陈侍郎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