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朔带着张果先生和叶清杳走到港湾驳岸边,此时天刚擦黑,岸上屋舍门窗中并无灯火透出,船上却已经处处举火了。
江朔听徐来和他说过,漕帮船民世代以船为生,就算靠泊港内,也是在船上生火做饭、吃喝睡觉,绝少登岸,因此目睹眼前景象也不觉奇怪,对张、叶二人道:“我先去盘盘道。”便飞身跃上一艘大船的船头。
船上船工见有人跃上船,立刻抄家伙围了上来,却见是个少年,均觉奇怪,但见他跃上船的身法矫健,倒也不敢贸然造次,当先一人问道:“哪里来的芽儿?递个坎吧。”
江朔一笑,先以右手握住左手拇指,再将左手拇指扣入两掌之中合抱成拳,翻过拳来将拇指外侧如同旋涡的形状对着那人,道:“并肩子,某乃万流宗,一支清香不拜庙,姓是顺水万,名是溯水行。”
那人闻言一惊,道:“尊驾稍候,我去请我家堂主。”
江朔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那人急急去了,接连跃过了好几艘船,显得轻身功夫颇为不俗,不一会儿见各船上开了锅一样,数十条人影跃上这艘船来,当先的是一个黑脸膛的中年人,他唇上留着两撇八字胡,身材不高却极为强壮,是个典型的关中汉子。.br>
那人叉手道:“在下华州丁鲲,在瀚海流沙宫插五炷香,见过江少主。”
原来方才江朔是以漕帮切口与对方盘海底,“并肩子”是帮中同道之意,“万流宗”便是总把头,总把头也就是帮主自然是“不拜庙”的,“顺水万”就是姓“江”,“溯水行”便是他的字“溯之”了。
而这些船上的船工果然都是漕帮的弟兄,“瀚海流沙宫”就是西帮的代称,为首的丁鲲乃帮中堂主,与东帮“东海水晶宫”徐来的地位相类似。
江朔上次随韦坚到雒阳时,三大把头曾召集左近的帮众起来参拜,来的最多的就是西、北二帮的各路首领,丁鲲也曾拜谒过江朔,因此认得这少年便是如假包换的漕帮总把头,帮主——江朔。
丁鲲领着众人一齐拜倒参见江朔,江朔忙伸手搀扶丁鲲,同时对众人道:“各位大哥无需多礼,快快请起。”
丁鲲道:“一年多前一别之后,再无少主的消息,今日怎么到了此处?”
江朔道:“哎……我这一年的经历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此番却是来救人的。”
丁鲲喜道:“少主是来救谢大把头的么?”
江朔心道若和他说魔教掳走这么多人,几乎把漕帮一网打尽了,恐引发震动,于是含混地道:“当然要救谢大哥,还有其他几个兄弟,对了,丁大哥,今日有没有数百人在此渡河?”
丁鲲想也不想便道:“没有!”
江朔道:“丁大哥你确定么?这里可还有别的渡口可以渡过河水。”
丁鲲道:“方圆十里均无渡口,上下游百里之内的大船都是我们这个堂口所管辖,若是上百人渡河,漕帮绝不可能不知道。”
江朔听了这番话,不禁稍微放心,看来他们确实赶在了魔教前头。
张果先生在岸上喊道:“我说各位,你们先别急着参拜,把我们老小也接上船去,好吃好喝好生招待起来,赶了一日路,老人家的五脏庙可需要好好地祭一祭咯。”
江朔忙向丁鲲介绍二人,张果先生本就是中条山的道士,名声在外,丁鲲也是如雷贯耳,至于叶清杳可就不知道了,但想来也是随张果先生修道之人,便恭恭敬敬地叉手道:“原来是两位神仙。”吩咐手下:“快打跳板,请二位上船。”
张果笑道:“不必。”他自己向下一滑,从驴屁股上溜下来,一手托在驴腹之下,轻轻一跃,跳上船来,这船甚是高大,干舷距离河岸不下八尺高,张果一手托驴竟然举掌若轻跃上船来,好似浑没用力腾云驾雾一般,众人不禁连声叫好。
丁鲲赞道:“久闻张果先生骑的是纸驴,今日观之,莫非这驴真是纸做的,才会这么轻么?”
张果先生笑道:“你自己来举举看不就知道了。”
丁鲲真上前在驴腹下托了一把,这驴当然不可能是纸驴,丁鲲一用力竟也将这驴举得四蹄腾空,以常人观之,也算得是神力了,船上水手一起喝起彩来。
但丁鲲的能为也就仅此而已了,他只举起来寸许,便将白驴放回船甲板之上,那能想张果先生一般的轻松。
叶清杳自己默默腾身跃上船甲板,她知道船民忌讳女子立在船头,有意从船中间跃上,缓步走到江朔和张果先生的背后,便这样亭亭而立,不说一句话,江朔习惯了身边有个咋咋呼呼的独孤湘,对于沉静寡言的叶清杳到一时有些不适应了。
丁鲲将三人让到大船舱内,吩咐手下准备酒食,笑道:“少主来的好巧,船家没什么好东西,唯有河鲜而已,今日打上一尾稀罕物,炖了一整日,刚刚做得。”
船民粗豪,没什么精美的食器,竟然直接端了一个大铁镬进来,丁鲲道:“船上生活简陋粗鄙,可比不得雒阳城里,少主勿怪。”
江朔自己也是苦出生,怎会嫌弃,忙道:“丁大哥切勿多礼。”
这铁镬极大,有两人合抱,上面盖着木板当做锅盖,从板缝间滋滋冒着白烟,上来四个船工一起掀起锅盖,登时白烟大盛,满屋飘香。
江朔等三人好奇心大起,凑近一看,锅内炖着一条足有三尺长的大鱼,张果先生道:“雒阳民谚云“雒鲤伊鲂,贵于牛羊”,这河雒间的金翅鲤可是好东西啊,这么大的金翅鲤果然是稀罕物。”
江朔和叶清杳看那鱼早已炖的稀烂,鳍翅已成赤红之色,哪里看得出是什么金翅,也不知张果先生是怎么识别的,船工递过来盘箸,丁鲲道:“请少主先下箸。”
江朔见船工围成了一圈都拿这盘箸眼巴巴的看着他,愣了一下,叶清杳凑近他身边耳语道:“船民都在一个锅里就食,只有最尊贵的人先下箸,其他人才能动筷子。”
江朔点点头,举箸向着鱼头叉去,叶清杳忙道:“鱼头不能吃。”
江朔一惊,筷子又划向鱼尾,叶清杳又道:“鱼尾也不别吃。”
船民吃鱼不吃头尾,乃是“有头有尾”的彩头,鱼不能翻身,因为有“翻船”的寓意,江朔确实不知,这下他彻底愣住了,举箸望着大鱼,不知叉哪里好。
叶清杳轻声道:“鱼身上随便叉一块就好。”
江朔连忙点头,从鱼腹上取了一块肉放在盘中,丁鲲道:“小娘子懂得到不少,不过把我家少主可管的太紧咯。”众船工听了不禁一起放声大笑起来,登时把叶清杳羞了个满面通红。
船工们见江朔已经动过了,于是蜂拥而上,船民可不似江朔这般文气,如狂风骤雨席卷而过,一条大鱼登时去了大半,张果先生也老实不客气,混在船民中间伸手直接向锅中去捞鱼,这鱼肉早已炖的稀烂,他手一划拉一大块,双手连环出击,吃的胡须上汁水淋漓。
江朔吃了一筷子,果然鲜美异常,他知道过分谦让反而让这些江湖豪杰觉得自己看不起他们,索性也撸起袖子,和船民们一般在大锅里呼噜呼噜地捞食吃,他早也饿了,吃的甚是得味。叶清杳也不嫌粗鄙,亦学着船民的样子一起就食。
丁鲲见江朔毫无少主的架子,心中大喜,喊道:“上酒,上酒,今夜须得一醉方休!”
有船工搬来酒坛,自然也是大家伙,丁鲲道:“此乃此间上游一百里处蒲州桑落酒,虽比不得汾州干酢,可也是河东数一数二的美酒。”
说着丁鲲打掉封泥双手抱了给江朔斟酒,船民粗豪,酒盏亦是粗陶大碗,讲述浑不在意,接过陶碗来便饮,果然酒体幼滑,香气馥郁而又不失凛冽肃杀之味,确是好酒。
这酒坛连坛带酒不下两三百斤,丁鲲膂力也算了得,双手合抱酒坛斟酒而能做到涓滴不漏,只是他动作慢慢悠悠,要给所有人斟酒可就难了。
江朔连干了三碗酒,单掌接过丁鲲手中的酒坛道:“丁大哥,我给各位兄弟敬酒。”
丁鲲忙道:“少主小心沉。”江朔却如托婴儿一般单掌托着酒坛走了,张果先生手举陶碗道:“来来来,小子,先给老人家满上!”
江朔道:“来也!”也不走进,运劲于掌,一倾酒坛,众人以为他没拿稳皆惊呼起来,不料那酒坛如同黏在江朔手中一样,倾而不倒,其中射出一股酒箭,正落在张果先生碗中,毫无溅洒。
江朔重新将就酒坛托平,道:“那位兄弟要酒?”
众人轰然叫好,一个个将陶碗举得高高的,道:“我要!”“我要!”“我也要!”
江朔于是手托酒坛在人群中游走,间或一拍坛底,便有酒箭射入一人碗中,他这样快速游走,不消片刻便将一坛酒分与了众人。
丁鲲由衷赞道:“我还叫少主小心沉呢,少主脚踏千斤铁钺尚不觉沉,这小小酒坛就算得什么呢。”
江朔这一番敬酒,令漕帮这一批船民对他五体投地,如神明般的敬仰了。
众人吃鱼喝酒,折腾到半夜放歇,丁鲲怕船只晃动,三人睡不惯,要给他们安排陆上住宿,江朔心想我号称漕帮帮主,竟然不能在船上过夜,那又怎能为漕帮之主呢?于是坚持不肯登岸,张果先生和叶清杳也说在船上歇宿无妨,丁鲲这才给三人在船上安排了床铺。
江朔从汴州一路奔走,已经两夜未合眼了,虽然他内功深厚,但也终究有些疲乏了,也不想这许多了,倒头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