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山,已经到了掌灯的时辰。
已经离开葫芦街回春堂的公子羽,在这个时候走进了常州城的一家客栈。
这家客栈名叫“常来客栈”,名字挺独特,对应着常州这个地名,就颇有了几分特别的意思。
有特色有来历有噱头的地方,通常都能吸引人,所以常来客栈在常州算是一处比较出名的地方。
一个地方一旦有了名气,那就会有各种方面的提升。常来客栈是给人提供吃饭休息的所在,所以这里的吃住价格都要比其他一般的客栈要昂贵得多。但同时这里的服务肯定也是要比别处好出许多的。
一句话,常来客栈就是一个有钱人才会来光顾的地方。
所以当公子羽拿着那个装着两株价值不菲的人参盒子走进常来客栈的大门时,门口负责招呼客人的店伙计就非常热情而有礼貌地向他弯腰点头,并将他引进了门。
当客栈掌柜满脸堆笑地询问公子羽是需要吃饭还是住店时,公子羽就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我是来找人的。房间是甲字六号房。”
像这种昂贵的客栈,向来对入住的客人都非常保密,一般是不会向人轻易透露任何一个客人的信息的。但掌柜的一看眼前隐有气度的男子既然连房间号都能说出,当即也没有多说,立刻就吩咐一个伙计给他带路。
常来客栈是一个在本地很有名的地方,出入者非富即贵。所以店伙计全程笑脸相陪,带着公子羽转过里面一扇巨大的纱画屏风,来到里面的一处天井院子里。
既然是价格并不便宜的客栈,那里面的装潢布置自然要对得起相应的价值。所以在这方面常来客栈还是做得相当不错。
这院子颇为宽敞清幽,除了摆着各种应时的花草之外,还有一个不算太大的池子,里面水色清澈,游动着数十条颜色不一的鱼儿。
围绕着天井四周,就是那高达四层的客栈了。
客栈里雕梁画栋,楼道廊台都是用上好的木材所建,极尽精致堂皇。
虽正是掌灯晚饭的时辰,但现在常来客栈内却十分清静,尽管也不时有住客进出,可都是轻声慢步,所以并无其他客栈那般吵闹喧哗之象。
果然价格不菲的地方,连进出的人都显得非常有素养。
店伙计小心翼翼地将公子羽带着登上了三楼,然后转过一处廊角,来到最靠里面的一间房前停下。
公子羽抬眼一看,房门顶上挂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甲字六”三个字。
“客爷,这就是您要找的房间了。”店伙计点头哈腰地对公子羽说。
公子羽没有说话,只是略微点头,同时将一小块碎银递到了店伙计的手上。
早已惯看脸色的店小伙碎银入手便知分量,于是脸上的笑意就更浓了几分。他识趣地退后几步,说道:“客爷请自便,小的就不打扰了。”说罢轻手轻脚的就退下了。
公子羽抬手轻轻叩响了房门。
他叩门的动作也很讲究,两重三轻。
于是很快房门就从里面打开,门口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脸上戴着黑色面纱的女人。
这个女人穿着打扮颇为异样。她有一头乌黑发亮的短发,唯独却在脑后用一根白色的带子束着一绺长过颈脖的长发;额头戴着一条绣有淡粉色樱花花瓣的白色抹额,那樱花绣工精致栩栩如生。她虽蒙着黑色面纱看不清脸容,可从那两条修长的眉和一对美目足以看出,她应该是一个相貌极美的女人。
蒙面女人穿着黑红相交的百褶裙,腰间却又系着一条很宽的白色腰带,将她几乎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完全显露了出来。
如此颇为罕见的装扮,的确与中原女子大为不同。
“羽君,你,来了。”
女人看到公子羽,退后一步。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和声调之间带着一种生硬的顿挫感。
公子羽点点头,迈步走进了房间。
女人便又关上了房门。
这是一间靠着窗的房间,很宽敞,窗明几净摆设齐全雅致。而窗户外面就是一条安静的街道。
公子羽走到房中,将手中的盒子放在桌子上。
房间里有一张很大很柔软的床。床上被子里睡着一个看上去只有三四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闭着双眼像是睡得很熟,她有两片长长的睫毛,模样生得十分可爱。
公子羽没有说话,他径直走向那张床,然后坐在床边,掀开被子的一角,露出那个小女孩的一只白嫩的手腕。
公子羽伸出手,轻轻搭在了小女孩的脉门上。
那女人像是早已熟悉了这种情形,只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公子羽的神情。
片刻之后,公子羽收回了手,重新将被子盖好。他开口说道:“她的脉象平和,一时并无其他异样,看起来情况很稳定。”
听他这样一说,那女子的脸色就忽然仿佛亮了一亮,竟是十分欣喜。然后就见她站直了身子,双手放于腹部,对着公子羽深深弯腰,开口说了一句异常怪异的话:“阿里嘎多。”
女人非但装扮特异,连语言都与中原完全不同。而她说的这句话,却是中原人并不多见的东瀛扶桑语。
所以从她的穿着样式和语言来看,这个女人是一个来自东瀛的扶桑人。
但公子羽闻言神色并无异样。两人似乎不但已经相熟很久,而且公子羽也能够听懂这个女人的话。所以他轻轻摇摇头,竟然也用扶桑语说道:“小樱子最近的情况稳定,所以你不用太担心,也没必要谢我。”
公子羽用扶桑语说话的时候,他就像是一个真正的扶桑人一样,语气声调极其顺畅,而且丝毫没有违和感。
女人听他说完,依然站在一旁,她双眼里流露出对公子羽的感激之色,然后也用扶桑语说道:“这一年多来,我的女儿能够稳定地继续活下去,全靠羽君的仗义援手,所以我非常的感激!”说完又再次深深躬身而礼。
公子羽走到她面前,然后用汉话对她说道:“立花樱子,记得一年前我就对你说过,你既然已经远离扶桑身在中原,如果想要更好的活下去,那就应该暂时忘记你的本来身份入乡随俗,你得适应我们这里的习惯,学习我们的语言。不过我看得出来,几个月没见,你的汉话颇有进步。不过从今以后,你就叫我羽公子,这样我听着会顺耳一点。”
原来这个来自扶桑的女人,名字叫立花樱子。
立花樱子却秀眉一皱,犹豫着用还并不十分顺畅的汉话说道:“羽君是我的大恩人,怎么可以直接叫名字呢?那样实在太不礼貌了。”
公子羽道:“你说错了。我向来都不喜欢和谁有所谓恩情的关系,你也一样。所以你不用对我抱着那样的态度。因为我们都是在彼此身上各取所需而已。另外更重要的是,如果你还记得你来中原的目的,那你就更应该改变自己。”
立花樱子闻言,虽不知道她面纱后的脸是否有变,但那双眼眸里,却忽然迸发出浓烈的仇恨之色。然后她就说道:“羽君的提醒,我记住了。那从现在开始,我就叫你羽公子。”
公子羽忽然伸出一只手,将两根手指轻轻抚摸在立花樱子抹额上的那瓣樱花上,然后轻声说道:“这个时间,你们扶桑的樱花,应该也已经盛开了吧?”
立花樱子整个人就瞬间呆住,公子羽的话仿佛像一片风又像一把刀从她的心头刮过,让她忽然就涌起一阵酸楚无比的疼痛。
然后这个女人就抬起头,两只眼里已经湿润。她仿佛失了神,又好像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她喃喃说道:“在我的家乡鹿儿岛,现在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记得以前每年这个时候,我的母亲都会从门口的樱花树上摘下开得最漂亮的樱花,然后做成香甜的樱花糕。而父亲会做他最拿手的烤秋刀鱼,因为他会因此而多喝几杯清酒。还有伊藤大叔,他会在樱花树下舞剑,他的妻子井川阿姨会用剩下的樱花给我编成一个发箍……”她说到此处,仿佛心痛难当,双眼忽然不觉流下泪水,顿时情难自禁,便用扶桑语继续说道:“可是现在,他们都已经不在了……我很想念他们。连我自己,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家乡的樱花了……”
立花樱子语气颤抖,最后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她仿佛经历过让人无法理解的痛苦,那两只漂亮的眼睛里既有无比沉重的哀伤,又有挥之不去的仇恨。
公子羽皱了皱眉,忽然悠悠一叹,用汉话说道:“我们中原流传着一句话,叫做生死无常世事难料。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已经发生了的事,你只有面对才会找到你想要的结果。所以我并非有意揭你的伤疤,我只是想要你记住,你流落到中原的目的是什么。”
立花樱子低着头,似乎正在缓和自己内心的痛苦。片刻以后,她才重新抬起头,用汉话说道:“羽公子,你们中原,也有樱花吗?”
公子羽点头道:“有,只是并不多见而已。”
女人看着他,忽然道:“如果有一天,我回不去我的家乡了,你能不能带我去看一次中原的樱花?如果你答应,我可以免费为你做一件事。”她略微一顿,语气更显坚决,道:“什么事,都可以。”
公子羽似乎有点意外,但仅仅只是扬了扬眉,说道:“就为了看一次樱花,值得你付出如此的代价吗?”
“值得。”立花樱子点头道:“因为我最近一次看到过的樱花,是在血泊中。那样的樱花已经在血色中变得污秽,那不是我想看的。所以对我来说,意义不同,所以才值得。”
“好,我答应你。”公子羽微笑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带你去看一次樱花。”
他眼神停在女人的面纱上,然后他再次伸出手,手指停在女人的脸旁。
女人眼神微变,她似乎已经猜到了公子羽想要做什么,可是她却并未阻止。
公子羽的手指在女人脸旁停顿了一下,然后他还是轻轻的摘下了那块蒙着女人脸庞的黑纱。
面纱揭开,就露出了立花樱子的脸。
那是一张只有二十五六岁的脸。相较于中原女子,立花樱子的脸更有一种独特的动人妩媚之色。倘若不是因为左边脸颊有一道淡淡的细长伤疤,就凭这张脸,立花樱子绝对算得上一个美人。
那道细长的伤疤,从左边脸颊直拉到了她那雪白的颈脖处,虽然伤口已经变得极淡,可仔细一看之下,依然会有一种凄艳的狰狞,令人不由得有些触目惊心。
露出了真面目的立花樱子,她的脸上仿佛就罩着一层怎么也化不开的哀伤。那是由眼里蔓延而出的沉重痛苦,以及凄怨、仇恨而形成的。
而那道狰狞的伤口,也显示出这个扶桑女人,一定经历过某种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
但尽管她脸上有那样一道伤口,可不知怎么,这个女人依然能散发出一种女人独特的韵味来。
公子羽的手指缓缓划过立花樱子脸颊上的那道伤口,然后说道:“看样子恢复的还不错。如果按照我开的方子再坚持半年,你这张脸应该可以恢复到从前的八成。”
说完以后,公子羽就走到窗户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立花樱子忽然凄然一笑,说道:“我的愿望,并不是要恢复这张脸。”
公子羽轻叹道:“如果你想要很好的完成你的心愿,那恢复你的脸,就很有必要。”
女人怔了一下。然后她看忽然看了一眼床上的小女孩,眼里有无法形容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后她问道:“羽公子,这段时间,依然还没有那个人的消息吗?”
公子羽点头道:“不错。虽然你已经给了我很详细的信息,可那个人好像就从来没有在中原存在过,没有丝毫可以追寻的线索。况且人海茫茫,要寻找像这样一个隐藏得很好的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所以你我之间这桩交易,应该还要花很漫长的一段时间才能完成。”
女人在公子羽对面茶几让的椅子上坐下,脸上神情忽明忽暗。
“袁重!”
女人忽然眼神凄厉地从她牙缝里蹦出了这两个字来。她语气里带着无比的痛恨之情,几乎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个名字,我至死都不会忘记。我有很深刻的直觉,他一定已经回到了中原,他也一定还在中原。只是他已经变成了一直狐狸,让人暂时无法抓不住他的尾巴。”
公子羽在沉默。
“袁重!不论你在哪里,我终究会找到你的,然后我会亲手杀了你,为我全家还有小樱子的父亲报仇雪恨!”立花樱子整张脸开始变得异常阴沉,她似乎对这个名字恨到了极点,所以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颤抖低沉起来。
公子羽却在这时以一种毫无任何情绪波动的口气悠悠说道:“袁重,男,中原人氏,祖籍地不详。四年前与好友关峻岳乘船出海,遭遇风浪,船沉。而后流落到扶桑,被鹿儿岛的一家人所救。救人的主家名叫立花荣林,家境富足,在扶桑也非普通人家,在东瀛武道中享有‘神斩一刀流’之称誉。袁、关被救后大是感激,与立花一家相处甚洽,而立花荣林豪爽好客,见两人也是中原武林中人,身怀不俗的武功,所以便留此二人住下,一起参习武道,如此一住便是三个多月。期间立花荣林之独女与关峻岳发生恋情,更与袁重以中原习俗结拜为异性兄妹。半年后,立花之女与关峻岳在扶桑结为夫妻,不久后便怀有身孕。”
公子羽说到这,话头便停了一停,眼睛同时看向立花樱子。后者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抓住扶手,指节发白。而她的脸色也愈加阴沉如霾,双眼中怨恨之色深重无比。
公子羽片刻后继续漠然地说道:“却不曾想,就在立花荣林之女将要临产前的几天前,立花一家忽然被人下毒,全家十余口人尽数被杀,其中关峻岳更是死无全尸,一张脸被人用刀砍得面目全非,凄惨无比。但立花之女却意外生还,发现除了全家都死于非命之外,还有家财珍藏皆被洗劫一空,其中就包括立花荣林仗以名扬扶桑的神斩一刀流刀谱。立花之女悲痛之余,却发现现场留有一串手珠,那串手珠却让立花之女惊骇无比,因为那正是她与袁重结拜时曾赠与义兄的见证礼。而血案现场唯独没有见到袁重的尸体。所以从血案现场来看,袁重显然有着极大的杀人嫌疑。”
公子羽叙述的是一段十分血腥悲惨的事情,但他依旧神色淡漠,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轻易影响他的心绪。
但立花樱子却已经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而后,家破人亡的立花荣林之女独自产下一女,但因为她曾中过剧毒,所以生下来的女儿便有奇症。她虽然活着,并且每天都在生长,可是却眼不能睁口不能语,形同一个活死人。”公子羽的眼神转移到床上的小女孩,一直淡漠的神情这时才微微有些动容。
或许那个一出生就已经注定命运无比悲惨的小女孩,才是唯一能让这个男人心里有一种刺痛感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