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翎踏入班房时,第一眼便与叶欢的目光相接触。
叶欢看见沈玉翎的脸上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有刻入骨髓的平静,不由得眉头微皱。
“邢冲怎么说?”叶欢问道,其余诸人也都将目光聚焦在沈玉翎身上。
沈玉翎环顾一周,将每一名青龙队成员的面孔都纳入明澈眼眸内,说道:“邢捕头说此事他会为我们解决,定会让凶手伏诛。”
不待众人摩拳擦掌,又道:“但是他又说,我们青龙队应当在此案避嫌,暂且按兵不动。你们所有人今日,都不许出门。”
众人尽皆哗然,红豆愤愤道:“小七死了,怎么我们还不能亲手给他报仇了!邢捕头他什么意思?”
“哼!”杨越一捶桌子,气道:“怕是正担心我们参与,会毫不留手,邢冲定是只想捉住,不想杀她。”
群情激愤之际,沈玉翎抬起双手,压下了众人的讨论,朗声道:“上头既有此令,大家依令行事即可。”
顿了一顿,转口道:“但是,在我和邢捕头大力争取后,他同意我和叶捕头均可配合行事。”
众人皆是失落,但是听说两位捕头可以出动,心下稍慰,也是知道自身实力较弱,跟去大概率也是拖油瓶。
“头儿,你过来一下吧。”沈玉翎抬手招呼叶欢,叫他一起去后院。
叶欢早知道她会单独找自己谈话,刚才她说给众人的那一番话,叶欢并不相信,于是他很自然地跟着沈玉翎走到了后院。
“我刚才说的是稳住他们的话。”沈玉翎转身,开门见山地说。
“我猜出来了。”叶欢点点头。
“六扇门不能明面动手,我辞去捕头身份,准备独自截杀尹月瑶,就是那水云阁弟子。”
叶欢一怔,张口欲言,却似卡在喉咙一般发不出声音。
“我这一走,便再也回不来青龙队了。你......好好带领他们吧。”沈玉翎认真说道,目光直视叶欢的眼睛。
叶欢心中五味杂陈,心绪起伏,念头转动不停,一时之间有点沉默。
沈玉翎的决然是在他意料中的,但是邢冲的不作为让他觉得很可疑。
良久。
“好。不过关于尹月瑶,我有些消息要和你讲。”
叶欢重重点了点头,旋即将之前在白水家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沈玉翎,并且重点指出尹月瑶因为受伤,修为是受损的,目前境界略强于花满恶,约是气海巅峰,但是有法器护身。
“白水也......”沈玉翎嘶哑开口,又沉默,过了一会,才道:“我知道了。”
“这些日子,多谢你帮助我学习,我......很感激你。”沈玉翎垂头道。
“你是我第一个副手,也是最好的副手。”叶欢坚定道。
两人沉默片刻。
叶欢忽然开口,沉声道:“你此去截杀,尽力而为,能击败任她溃逃最好,不行就尽可能消耗她。见势不妙,该退就退。”
沈玉翎闻言,猛然抬头看向叶欢,只见他清澈的双眼里似有繁星皓月,熠熠生辉。
她不由得脱口道:“你有什么计划?”
叶欢笑了笑,道:“很隐蔽,未必一定成功,但总能在你战斗的基础上锦上添花。”
沈玉翎倏尔一笑。
“那就听你的,我会把握分寸。”
沈玉翎离开后,叶欢静立于院内,日渐西斜,但离落山尚早,此刻东方乌压压的铅云逐渐西移,树叶沙沙作响。
“起风了。”叶欢轻声道。
又一阵带着湿意的凉风席卷过单薄的缁衣,叶欢鼻翼扇动,身子瞬间紧绷,随时准备调动青龙队班房的阵法之力。
然而,当一道身影悄然出现在叶欢身前时,他勉强松了口气。
焦生披着鳞甲,左臂已经消失,几处狰狞的伤口尚自流着鲜血,面色苍白而冷厉,眼中似有万古不化的寒冰,又似千里枯木的荒原。
在他眼中,叶欢看不到一丝光辉与生机,唯有死寂,还有死寂下熊熊燃烧的复仇焰火。
“你怎么找来的?”
“她呢?”
“魂魄在我这里温养,给你带走?”叶欢将彼岸花种递给焦生。
焦生小心翼翼接过,枯寂的眼珠凝视着白水的灵魂,脸上的情绪复杂难明,
良久,他咬牙将彼岸花种递回叶欢眼前。
“......你先保管好。”
叶欢并不多言,收回彼岸花种,问道:“你伤势还好么?水云阁那人呢?”
“死不了,她还在四处寻我。白水的魂魄内有一丝我的蜃珠气息。”焦生将之前的问题一并解释了。
叶欢看着焦生,脑海中仿佛忽然划过一道闪电,有些原本模糊的此刻逐渐清晰可见。
“你,想杀了她么?”叶欢忽然低声道。
“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焦生双目血红,口中发出低沉的咆哮,仿佛原始的血腥兽性在支配着他的欲望。
“为了杀她,你有没有付出一切的觉悟?她不好杀。”叶欢坦然直视着焦生,认真道:“我也想让她死,我知道怎么能让她死。”
焦生瞳孔微缩,定定看着叶欢,忽然露出残忍的笑容。
“你需要我怎么帮你?”
......
焦生走后,叶欢走入班房内,在桌角找到了叶韵给他的那块登船牌。
“水云阁,尹月瑶、杜伤扬。”
叶欢摩挲着木牌上细腻温滑的雕纹,缓缓将之放入怀中,心中自语:
“尹月瑶,今晚,你可一定要来赴约啊!”
青龙队诸人此刻都默默注视着叶欢,沈玉翎孤身出发,按照她传达的上面的说法,现在还能出去的只有叶欢。
“头儿,霏儿姐她已经出去了。”红豆小声说着,双手绞缠在一起,扣得指关节发白。
叶欢走过去,像沈玉翎经常做的那样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笑道:“你担心她,是不是?”
红豆点头:“她不让我们去,但是那个女人,听说真的很强。”
“相信你的霏儿姐,她可是乾州最强的铜牌捕头,不分男女,没有之一。”
叶欢一叉腰,豪迈一笑:“况且,还有我呐,放一万个心吧。”
安慰完红豆后,叶欢转头看向杨越,交代道:“我和霏儿都不在,现在你就是青龙队的负责人,小七的后事你要妥善处理好。”
杨越郑重点头,道:“队里交给我,头儿你放心施为。”
收拾妥当后,叶欢换上一身轻便的月牙白长衫,白头巾束发,腰缠玉带。腰带内藏着金蛇软剑,腰带上挂着龙吟剑,俨然便是一副白衣剑客的形象。
这时叶欢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江湖形象,此番打扮,亦是心中的一个仪式感。
叶欢飘逸地走出门去。
“不愧是叶家二少爷,这副打扮,俨然就是个世家公子哥。”杨越暗想。
东边的乌云随风飘来,遮蔽了天空,未落的太阳彻底不见了。
叶欢走进蜀花阁后,无心欣赏身侧的燕瘦环肥各色美人,直接往里走,径直走到蜀花阁临江的专属码头。
将木牌交由码头的迎客娘查验后,迎客娘娇笑道:“这位官人,您的船已经离开码头,但是我可以安排快船将您送过去。”
于是叶欢跟随迎客娘到了侧面的小港,登上一艘小船,船上没有艄公,迎客娘在小船船头的凹陷处放入一小块灵石,船身霎时显现出流光的阵法纹路,劈波斩浪,疾速向前行驶。
在迎客娘的掌舵驾驭下,小船不一会儿便驶到了登船牌代表的那座花船旁边。
这所谓的花船实则是一艘较大的三层画舫,长约三十丈,船身朱红,顶上明黄,翘角凉亭张灯结彩,船柱护栏盘龙飞凤,格子花窗,蜀花锦簇,完全是木牌上雕刻的景象。
船上众多女子,或凭或立,皆是粉面红唇,轻薄罗纱覆体,姿态窈窕万千。船上丝竹管弦之音袅袅,更有歌姬曼声吟唱香词艳曲。
“有钱人的生活,还真是朴实无华又枯燥。”
叶欢不待迎客娘招呼上面放下吊梯,自己便飞身纵跃,稳稳落到了甲板上,引来周围蜀花姑娘们的媚眼软语。
“二弟,两年不见,你的身手越发矫健了。”
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画舫三楼的护栏处,锦衣男子身长玉立,相貌与叶欢有几分相似,都是一般的俊朗,只是比叶欢少了一丝英武,多了一丝稳重气质。
叶欢含笑答道:“大哥两年不见,愈发有父亲的家主风范了。小弟还要大哥多多指点一二。”
接着,他一个空翻,钻入画舫三楼,与他的大哥叶盛并肩而立。
两兄弟目光相交,当其时,一道亮白如银蛇的闪电划破漆黑天幕,雷音滚滚而来。
叶盛定定看着叶欢,忽然含笑搂过他的肩膀,对亭内其余人笑道:“我二弟叶欢既已前来,那么,就只等尹仙子驾到了。”
......
潜江岸边,沙石滩上。
尹月瑶看着天上第一道闪电,微微皱眉。雷雨天气,对于蜃蛟的幻境施展反而有利。
“这孽畜左躲右闪,又跑到了江上。不过,今日的宴会似乎要开始了......”
尹月瑶拿出一个小小的罗盘,微微灌输灵力,这罗盘上空便出现了一只蛟龙虚影,并且罗盘指针顿时转动指向一个方向,且在不停微调。
“获得蜃蛟自爆的残肢,就可以使用子母罗盘了。孽畜离此不远,索性先拿到蜃珠,再去赴宴。”
尹月瑶打定主意,刚要出发,突然感觉到一股犹如实质的杀意袭来。
她转过身来,冷艳若冰霜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一名女子自岸边跳到沙石滩上,正缓缓朝这边走来。
沈玉翎此刻穿着一身干练的紧袖白衣,秀发剪短齐肩并用白头巾紧束于后,双手皆在拳头处缠上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绷带,背负落英刀,手中提着自己原本的佩刀,刀上亦缠着白布。
“你是何人?”尹月瑶冷喝道。
沈玉翎原本在追踪的路上脑海中思绪纷纷扰扰,这时直面大敌,心中反而平静,古井无波。
她持刀抱拳,所有杀意顿时内敛,朗声开口:“天刀门弃徒沈玉翎,特向水云阁摇光仙子讨教高招。”
尹月瑶双眼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淡淡笑道:“你区区气海境中期,也要来讨死么?本仙子今日有要事在身,可没空与你折腾。”
沈玉翎蓦地踏前一步,气势节节攀升,顷刻之间,已然达到气海巅峰。
尹月瑶脸上第一次露出惊讶动容神色,发现自己之前没有战意,此刻反被对手抢先锁定气机。
沈玉翎左手平端刀鞘,右手握住刀柄,微笑道:
“尚未酣战,仙子怎能便走?我二人今日,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铿锵话语落地之际,银蛇裂空,天槌擂鼓。
沈玉翎白衣缟素,拔刀如电,去势若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