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的淮安,异常忙碌。
运河命脉,每年这个时间都是最忙的。
按照规矩,江南地区起运解送至京城的粮赋,最晚十二月前就必须过淮安。更远一点的福建、广东等地,最晚是正月前必须过淮安。
因此,现在淮安城外清江浦一带,全是漕船,还有为漕船让路的民船。
淮安城内,总督漕运部院的牌子还没换,但是从门内到门外排了一条长长的队。
路过这里的王慎中不由得赞叹一声:“漕运盛景,今日总算得见了。”
同是泉州府出身的这群举子中,有一个长得最俊俏潇洒的,此时也说道:“适才城外千帆蔽日,在下诗兴大发。待我等到旅邸歇下脚,不妨饮酒作诗,切磋一二。”
九月底从福建出发,他们到达淮安时已是十一月下旬。
赶考是一份难得的人生经历,王慎中是第一回,那个帅哥却是第二回。
“廷议兄大才,今日必有佳作。”王慎中先捧了一句已经二十五的龚用卿,而后问道,“漕运衙门口这是做甚?龚兄嘉靖二年来时,也是如此么?”
“大抵便是漕粮之事吧。”
龚用卿丝毫不在意这些,他自诩风流,此次在福建赶考举人中呼声最高,眼下注意力却在这淮安街上其他的年轻文人身上。
“等到嘉靖八年,还不知会试会如何考,今年赶考之举子,颇多于往年。”
龚用卿这么说完,王慎中等人也留意到这淮安街头的诸多读书人。
同类的气息是很容易捕捉的。
新法加新学,嘉靖五年的会试迎来了一个赶考高峰。
王慎中心里多了些紧迫:“还是快些先到旅邸吧,要找好舟船。若是过了山东运河冻上,那便耽误行程了。”
“无碍。”龚用卿仍旧不以为意,“到了淮安,再去京城就快多了,一路皆可畅行无阻。待我先投帖拜请一下旧友,这事便办成了。”
进京赶考过一回,举人的身份总能结识许多同科、达官。
龚用卿颇为享受这种受人敬仰的感觉。
在这淮安城暂歇的旅邸,龚用卿已经遣书童前去定了。
这样的小事,哪能由堂堂举人老爷亲自做?
约好了在淮安文庙门口汇合,左等右等,最后才见家仆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说道:“老爷,实在找不到旅邸了。”
龚用卿愣了一下:“怎会如此?”
就算赶考举子变多了,以淮安这等每三年就会大做一番赶考生意的地方,还会找不到旅邸?
“我打听清楚了,都是设什么河运局闹的,北面的,南面的,不知多少商人都赶到了淮安,这才让淮安旅邸客房都被抢空了。”
“河运局?什么河运局?”
“……这个小的没问。”
“廷议兄,不如请你的旧友帮帮忙,看看能不能找到住处?”王慎中提醒了一句。
“如今也只有如此了。”龚用卿顿时点头,“在下知道唐兄家在何处,昔年南归途中去过府上拜访,此前又书信约好一同赴京,他必在家中。走!”
于是泉州府这几个举人又一同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龚用卿说知道在什么地方,也只是个大概方位,一路又问了几人。
好在当地举人的家还是好找的,到了一处不大的宅子面前,王慎中等人面面相觑。
龚用卿这个旧友,家境好像也不是那种特别的阔啊,他为什么说找船去京城的事能包在他身上,而且保管误不了行程。
运河之上租民船,人家做生意也是一段一段的,鲜有能一路运送数省:离乡太远,许多事就不可控了,风险陡增。
又不是官船。
敲开了门,龚用卿站在最前头,风度潇洒地说道:“劳烦通报,就说福建龚用卿前来拜会。”
“是龚老爷?”那仆人顿时说道,“少爷交待过,若有龚老爷书帖来,让小的先收下,没想到龚老爷亲自来了。只是少爷现在还没回来,各位……”
他看到外面这十数人,表情很意外,而后还是说道:“各位先请进来稍坐,用些茶水。”
说罢赶紧回去通报了:不管怎么样,毕竟是举人,少爷的朋友,到了家里来不能失礼。
等王慎中他们进了院子,也只好几个举人坐在堂屋中等候,书童仆人们却都呆在院子里。
这一等,直等到天黑。
几个人没有去处,甚至在这里蹭了一顿晚饭。
等门外终于回来一个人,龚用卿才大喜迎过去:“惟中兄,终于盼到你了。”
随后便愕然道:“惟中兄风尘仆仆,这是去哪了?”
这人正是唐枢,此刻说他风尘仆仆是雅致形容,他身上实则污泥处处,一身装扮也颇像农夫。布衣斗笠,腰间还挂着个水葫芦。
“廷议兄?”唐枢扫过他的脸,然后不免被家里这么多人吸引,又看到了自己有点尴尬又如释重负的父母,“失礼失礼,待我先梳洗一番。”
趁这间隙,唐枢的父母见到被逮个正着,这才解释道:“叫客人们笑话了,这孩子这些天来都是如此。”
本以为他们坐一会就要告辞的,那就能让儿子穿戴好了再去拜会朋友,哪想到他们赖着不走。
唐枢父母觉得儿子最近的行为挺丢脸。
而偏偏龚用卿也是要好脸面的人,就是不提众人暂时找不到住处的事,毕竟他只跟唐枢有些交情。
至于王慎中等人,现在心头尴尬癌都犯了:天都黑了,有这样办事的吗?万一龚用卿这位叫唐枢的朋友今天不能帮忙,难道大家这么多人一起挤他家凑合一晚?
他们是不好越过龚用卿向陌生人家诉什么难处。
唐枢的母亲现在堵到了他擦洗的房间门口,在外面隔着门问道:“你这几个朋友是怎么回事?说他们赶路辛苦不妨先回去,他们就是赖在这里不走,莫非今晚想借宿在咱们家?”
“借宿?不至于,龚兄家境颇好,岂会没定好住处。非要等孩儿回来,只怕是有要事商议,大抵与会试相关吧。”
“娘瞧不出伱着急会试!这一年都跟着刘总河跑,你哪里温习功课了!”
“母亲放心,天天跟着刘师,那就是做功课最好的法子。”
唐枢的回答声里充满笑意,他母亲也只能无可奈何:“若真是要借宿家里,娘还得先去准备准备。愁人,大冬天的,哪有那么多床榻被褥……你用过饭没有?”
“和刘师一起吃过了,不是说了吗?孩儿帮刘师做点事,吃住都是河道衙门管的。”
“我看刘大人就不在乎你的前程了,就想着陛下交办的事要紧,还好这回没叫你去远地方。这都冬月底了,你还不启程进京!”
絮絮叨叨的数落声中,她先离开了。
等唐枢穿戴好到了前面堂屋中,他父亲也顿时告辞溜走。
刚才的农夫变成了翩翩佳公子,众人先是一一向他问好、通传姓名。
唐枢这才问:“廷议兄,莫非真是没寻着住处?即便城内外旅邸都挤满了人,泉州商人在淮安也置有会馆啊。”
跟母亲那样说,是安她的心。
但以唐枢行万里路的做事风格和他能中举人的聪明,还有呆在刘天和身边所能得知的信息量,见到龚用卿他们一直没离开又岂会猜不到情况。
他和龚用卿只是三年前一同参加会试时认识的,交情不能说有多深厚。既知对方家境颇好,哪里会为对方操心这些事?
龚用卿现在没有白天时的意气风发了,颇有些尴尬地说道:“蒲氏作乱,诏安吴氏在临清刺驾,福建商人哪还敢大肆张扬?我启程前就知道了,诸地会馆今明两年不便招待我等赶考举子。到了淮安,又听说要设什么河运局,城内外旅邸都挤满了南北客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惟中兄在总河麾下用命,应当有法子吧?”
王慎中等人这才知道龚用卿这个朋友居然在河道总督身边办事,怪不得他说事情好解决。
唐枢愣了一下,而后说道:“……还真是如此。此事说来话长,我也是定了腊月初一启程,刘师说不会误我赶考,已找好一船送我入京。只是若要我等数人一起,那只怕得换条大船了。”
龚用卿大喜:“惟中兄果然有办法!”
唐枢笑了笑:“这算是酬劳我今年来做了数月苦工吧。天色已晚,现在也不便到处寻住处了。这样,我在左邻右舍也算有些颜面,这就让人去叩门问问,今天就借宿于此吧,明日再做打算。我还要去一趟清江浦,今日回家也是要收拾行囊,留书廷议兄与我到那边码头汇合的。”
虽然约好了一起走,但谁能保证彼此的行程完全对得上?反正龚用卿很久前就来信,说秋闱之后九月就出发,十一月必到淮安。
“……那便有劳了,实在是叨扰。”龚用卿现在也没别的好办法了,借宿就借宿吧。
他不免问了一句:“惟中兄在刘总河那里,到底做着什么?小弟还以为惟中兄是做幕僚。”
“陛下忧心黄淮水患,南巡时任了刘师做总河,刘师岂能不全力以赴?我这一年来,几乎都是与河工打交道,与刘师一起把黄淮交汇这一段走了个遍。”
“……昔年听闻惟中兄踏遍名山时便心向往之,如今惟中兄竟已钻研河务了。”龚用卿眼里试探着问,“惟中兄乃刘总河高足,大试当前还有此等闲暇,实在佩服。不知可否引荐我等拜会一下总河大人?”
这可是身在淮安的朱袍高官。
最主要的是,龚用卿认为唐枢在大试之年到来之前还不温习功课,只怕是能从刘天和那里得到很多有用信息,心里极有把握。
唐枢很为难:“只怕不便。明日我清早过去,便是要趁这几日与刘师再去一趟高家堰。刘师公务繁忙……”
“那便等腊月初一启程后,再与惟中兄畅叙旧谊。惟中兄可知那河运局究竟是何衙门?为何引得南北客商齐聚淮安、以致于旅邸家家客满?”
“也对,廷议兄等人自福建而来,只怕还没看到那《明报》。”
“……明报?”
“廷议兄稍等,我从刘师那里是抄录了一份的。”
唐枢很快从书房里取来了一个册子。
他当时看到的,也是官方通过通译局送到总河衙门的那第一期。
之所以要抄,是因为刘天和心里也没底明年会试会怎么考,总之先让唐枢对着《嘉靖字典》和这报纸先抄录一下简字,熟悉一下新体例。
会试哪有包中的?就算明年不考简字、新体例和新学,将来必定会有,所以唐枢做这方面的功课自然越早越好。
唐枢对自己有自信,同时对于将来的规矩也听刘天和讲了很多。
有进士出身自然好,但在这位陛下眼中,只怕有没有进士出身不那么紧要。反而,如果在治河这件事上立下功劳,那当然是更容易简在帝心。
现在龚用卿打开这册子,看到上面的文字和体例之后不由目瞪口呆:“……这是什么?”
唐枢稍微解释了两句,而后才道:“明年自不会用这简字,我也是先熟悉一二。没办法,陛下已有旨意,诸衙公文要在一年内逐渐换成全部由这简字和新体例来书写。刘师把许多杂务都丢给了我,又说明年不管能不能中都会奏请陛下用我在河道衙门做事,我只好先练练了。”
龚用卿口干舌燥,王慎中他们也如受重击。
品衔、恩衔、功衔、爵衔……与他们最相关的,自然就是这简字、新体例。
就算明年会试不要求用这些来答卷,但公文都定下了规矩,不管中不中进士,这东西是免不了要学的。
更何况,明年会试就算不强求,如果有考生用这简字和新体例来答卷,阅卷官和陛下会不会另眼相看?
前程当前,龚用卿涩声问道:“惟中兄,我看也不必去麻烦左邻右舍了。兄若不弃,今夜不妨围炉夜话如何?”
他妈的,还好今天没找到住处!
唐枢看着他幽幽的眼神,不由得有点头皮发麻:“廷议兄……莫不是打算秉烛夜谈通宵达旦?我可是累了一天回来的。”
“惟中兄跋山涉水的身子骨!”龚用卿顾不得颜面了。
唐枢扭头一看,只见这几个福建泉州府来的举子个个都露出那种恨不得把他生吞的目光,不由得苦笑一声:“实不至此……”
刚刚才颁布的简字,怎么可能要求明年用这个新规矩答卷?
当然,他也清楚,如果仍旧只看学问水平,但后面排名时把某些有心人排得更高一点,谁又知道朝廷为了推广简字会不会这么做呢?
排名也很重要啊——对许多信息还比较闭塞的人来说。
唐枢只想睡个好觉:“诸位看这后面:吏部尚书王琼谈命官擢升。”
第一期明报并非只有那“四衔”一篇文章和诸多企业的广告,实际上六部都在上面亮了个相。
而王琼谈命官擢升,所传达的一点十分简单:考功法之后,朝廷对于官员擢升会有明确的实务考功。
也就是说,以后清流不会吃香的,假如想升到高品的话。
还有一点,大明现在是官太少了,吏太多了。事情都交给吏去做,官清闲,事也往往办走样。
广东山东多开恩科、年年乡试,这都只为了指向一个方向:以后有品之官会更多,但都会有更多具体实务职责。未入品的吏员自然仍旧会有,但不会是现在的局面了。
既然要更多官,科举自然会取更多士。
“故而,只怕这礼部关于明年会试将作何安排,也会在后面择期刊载于《明报》之上。”唐枢对他们说道,“都说今年赶考举子远多于往年,但仅以局势而论,只怕明年会一改只取贡士三百余之旧制。陛下求贤若渴,廷议兄,你们实不必如此着紧……”
“这是刘总河之论断吗?”
“……我猜的。”
龚用卿他们不信,都心跳加速地看着唐枢。
他敢不温习功课,他肯定知道什么!
唐枢当然不能说真话,哪怕那也只是刘天和猜的。
可去年谋逆大案抓了那么多官绅,新法推行到全国在即,朝廷难道不会大肆收买人心、消解士绅阻力吗?
广东一省,官额就近万啊!
唐枢更不敢告诉他们,刘天和的猜测甚至更为大胆。
往年里大约是举子三四千入京赶考,十中取一。
今年只怕是五六千举子入京,大半将留用——以各种各样的形式。
只有那些仍旧死脑筋一定要考中进士才肯罢休的人,会错过这一次机会。
唐枢抄录的《明报》上面,信息量太大了。
他真的被龚用卿他们死皮赖脸地缠了一晚。
这些结伴的举子,都是年轻的,最大的就是二十八的唐枢。
年轻人能熬。
而太阳升起之后,进入到后半段的国策会议今天还真讨论到与科举有关的一个议题。
“臣总理国务,今后三年是新法之关键三年,朝廷与地方都需要甚多能用事、肯建功之官。三年内如何使天下读书人研习简字、新学、新文体,是长久之策。当务之急,臣奏请陛下,议一议明年礼部会试是否也如广东、山东乡试一般,设正副榜。副榜亦赐同进士,可任七品,正榜可殿试。殿试一甲、二甲、三甲之分不变,然一甲可否取二十四人,以彰二十四参策之名望、鞭策其锐意进取?”
一甲,向来就是三人:状元、榜眼、探花。
现在费宏经过了数日国策会议上的讨论和表现,也越来越有一抒抱负的意气。
虽然是奏请朱厚熜同意与否,但一甲为什么要定成二十四人?
这是要提高国策会议的威望、提高参策的威望、提高臣子在大明这个国家中的重要性。
其余人不由得屏气凝神看着皇帝。
如果皇帝同意了,将来传出去,还是费宏这个第一任宰相为天下读书人争取到的更大的一个进身之阶。
殿试一甲二十四人,以状元、探花、榜眼为首,人人都可以将来跻身国策会议为目标。
而皇帝会愿意国策会议上臣子的意见越来越重要、宰相和国务殿的影响越来越大吗?
现在大明也确实需要更多官员,需要收拢过去几年里惊惶不定的士绅之心。宰相新设,皇帝会驳他这个提议吗?
这算不算费宏挟势邀望、巩固相权?
朱厚熜很干脆地点了点头:“朕以为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