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甩手丢出了一套看似已经深思熟虑过的架构和设想,于是接下来又变成了令参策们“痛苦”又“头痒”的答疑时间。
“陛下,若如此,广东明年支用就将达到数十万两之巨,钱从何来?”
“广东已定下以赋税代饷,再加去年今年新增之官田,佃租出去后数年内无虞。”
“……只是陛下,广东百姓恐无力多加佃租,隐户又未厘清。”
“科则统一贫富共担,百姓自不被徭役束缚,可多多佃租。其余部分,皇明记可佃租下来。”
“……皇明记?”
“朕命魏彬载货出海,归港时只带三样:银子,人丁,大明无有之物。”
王琼头皮很痒,勉力跟上节奏:“故而皇明记可役使夷民耕种,则地方徭役采买也由其人承担?”
“这是卿等需要商榷的细节。皇明记承担,又或者地方商行承担皆可。最主要的是,让老百姓农闲时不用自带干粮应役,又或者应了大役拿不到银钱。于新法有领悟之地方乡绅富户自然能清楚,此法比仅仅逃点赋役赚钱更快。”
庞大的官府采购一年下去就是数十万近百万两的市场,而广东全部田地一年的产出他们又能赚到多少?土地总数就那么多。
何况还有随之活跃起来的民间市场。
“陛下,臣恐一开始乡绅大多观望,则如何立信?”
“这事更不足虑,皇明记是让众勋戚一起参与的,卿等当勋戚此前经商没什么合作对象?这批人自知利字在哪。何况,皇明记海贸行、转运行所需大量车舟、往来采买、雇工所需,本就是一笔庞大生意。”朱厚熜看着他们,“海贸行是带着近三百万两银子南下的,一年两三次周转,广东之商机何等庞大?”
“……陛下,那将来其他诸省没有这等投入,效用……”
“效用首先是规则。百姓得以更专心在自家土地上,官绅一体纳粮,田赋无忧;行商、税课规范,岁入实银增多,则支用灵活;农、商、进学,自下而上,更多人的努力有方向,生机便显露出来;从朝廷到地方,教以礼法、约以律例,天下官民行止有序。”
朱厚熜停顿了一下之后说道:“此亦合乎天理。这人理,既是个人,也是家国。人人都希望过上好日子,若如今礼制只让官绅日益富庶、百姓日渐艰难,那便是孤阴不生,孤阳不长。朕于新法诸多思虑,皆源于此。其合乎天理处,便在于流转二字。人要流转,钱要流转,权亦要流转。”
科则统一折银,官绅一体纳粮、交税,沉重的新法压力笼罩着参策们。
广东大量提高官员数量、提高官吏待遇,真的能把这个改革推行下去吗?其他诸省知道了新法真实完整面目后,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杨廷和看了一眼孙交:袁宗皋不在了,现在你是国丈,你劝劝?
孙交不说话。
杨廷和心塞:费宏这老家伙!整出了朝廷仍有旧党的局势,皇帝永远留有余地。新法如果不成,也就是新党倒台、死无葬身之地罢了。
孙交这个国丈稳坐钓鱼台,帮皇帝镇住大局就行。
“陛下,臣以为,明年广东便只先开恩科、改衙署、选官员,至于赋役,放在后年吧?明年编审科则,先不兴大役。若有,则向皇明记及当地商行采买。新法教化,士绅分化,继续以诉讼刑名为器慑服地方,都需要时间。”杨廷和还是要坚持一下节奏,“最紧要之事,陛下,京营未成,皇子尚未降生。”
孙交不劝,杨廷和就得自己开口。
他又赶紧保证:“新法总纲早已宣之于众,赋役是一定要动的。既然是嘉靖五年以前观成效即可,臣以为分步施行更为稳妥。明年使广东衙署焕然一新、官吏用命,诸办采买及商税也能看出一二成效;后年再动厘定赋役,官绅一体缴纳,届时皇子繁荣、京营初成,其余诸省纵然惊惧,也只能多上弹章攻击臣等。”
杨廷和苦着脸:“陛下,届时您得明鉴臣等难处啊。”
党魁求保护,朱厚熜笑了起来:“阁老勿忧,朕只是望卿等从全局去谋划,不要畏缩不前。朕提出这些想法,卿等自当尽量稳妥行之,嘉靖五年前有个初步模样便可。”
杨廷和松了一口气:“陛下圣明。”
朱厚熜又看着众人:
“《大学衍义补》中,朕读得一语,颇以为然。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天以天下之民之力、之财奉一人以为君,非私之也,将赖之以治之、教之、养之也。”
“正如太祖之得天下,盖因蒙元治下我华夏之民永为奴仆、生灵涂炭。顺应天命、代行天理者,需顺应人人皆欲安身立命之人理。若朕不能使天下百姓人人皆有安身立命之可能,则大明日渐违背人理,天命终将归于他人。若要天下百姓人人皆能安身立命,其法恐需从物理中寻得。”
朱厚熜停顿了一下:“世人多有谓丘公妖言者,为天子讳也。其有言曰:世间之物虽生于天地,然皆必资以人力而后能成其用。其体有大小精粗,其功力有浅深,其价有多少。直而至于千钱,其体非大则精,必非一日之功所成也。朕深以为然,此言道尽物之理、人之理。”
“天下财非定数,大明田土物产所有数,然人力如何顺应物理而用,天下财货便如何增减。朕必欲行新法,只因大明人力已日渐束缚于田土、徭役之中,而于世间诸多之物漠视之。此书虽不可尽信,然其明道术、辨人才、审治体、察民情、崇敬畏、戒逸欲、谨言行、正威仪、重妃匹、严内治、定国本、教戚属等等诸治国要旨,卿等亦可读之,思之。”
后面这大大几段话,又把广东新法的这个框架与天理、物理、人理这一理论结合上了,老年学习班勉励跟进。
这也是朱厚熜在万法馆中经人介绍之后的一个发现,丘濬这《大学衍义补》在这个时代确实堪称“大逆不道”,不仅详细阐述了君主合法性来源这种敏感问题,甚至还提出了“劳动决定价值”这种观念。
朱厚熜虽然不会尽数采用,但不妨碍他取其中有价值的内容来包装自己的天理、物理、人理学说。
大明如今的问题其实就是内卷。
官方束缚太多,大家主要都围绕着田地在想心思,胆大一点的行商受到重重限制,海贸行商更是犯禁。而明明很可能已经有了一亿多人口,一小半都逃成了“隐户”,没有身份、没有尊严、没有未来。
朱厚熜知道新法的细节一定会出很多问题,但那是臣下应该帮他去想周全的事。
他的大方向只有一个:先松松绑,释放一下来自于人的生产力。
看他们若有所思,朱厚熜笑着说:“这偶有所得,还需卿等细细思之。新法要旨、学问精义,朕都不需要,朕只要一个富强的大明。”
十七参策及两伴读心情复杂地看着他。
偶有所得……除了吴廷举一个人,其他人心里都想着:你偶得太多了,伱怎么经常有所得?
皇帝不要这方面的名誉,他愿意这些参策们拿他的智慧去装逼,去叠光环,去获得声名。
但他要效果。
当然了,参策们也不敢现在就在外面胡咧咧什么学术新发现——以己度人,他们不敢去抢这一个荣誉。皇帝会在什么时机正式公开他的学问心得,恐怕也会有考虑的。
现在只不过是安他们的心:新法并非胡乱想的,新法也是符合圣人教诲,符合天理、物理、人理的。
所以变法,也是他们铸就文名的一部分。
参策们并没有用很长的时间讨论这套架构的可行性,因为格局被打开之后,已经知道广东扩编及提高待遇对于广东士绅的分化作用。
有皇明记自己采买和皇帝借支户部进行采买,广东短时间内的财政压力真不算大。
因此下一步做什么很快就明确了:机构改革。
有更多官位自然是令人喜闻乐见的,分化抵抗力量也很有效,更是下一步去动赋役、开经商、收商税的基础。
接下来则是一个很明确的问题:谁负责去广东宣传新法?
孙交请缨了:“臣去吧。皇后之选一出,臣仍列台阁恐颇受非议。介夫推行新法,于广东大肆改革衙署,其他诸省必定哗然。臣去了广东,不讲新法,只督帅宣讲之人,可视为陛下警惕介夫专广东之权。”
吴廷举麻了:又开始编剧?
朱厚熜想想确实是这个理,国丈兼阁臣确实太扎眼了。
“那便如此安排。大婚之仪后,请阁老南下。至于新法宣讲之人,那吏部可以将这一批铨选至广东赴任的在京官员都先集中起来学习一下。人手还需要多一点,从国子监里调人吧,翰林院中也可以选一些人。”朱厚熜想起一桩事,笑着跟他们介绍,“至于宣传,朕此前遣了文徵明、祝允明、唐寅南下。”
其他人愕然看着他,这个动作有什么意义吗?
“自杨慎拜访士绅起,广东这数月来之变化,朕是命三人都记录下来了的。张孚敬上奏,三人诗文画作精妙,可成籍刊行。朕已批复了,他们三人恐怕诗文画作都有些高深,令张孚敬找画师与墨客编写些浅显易懂的散布广东,皆署他们三人之名,用一方私印。”
杨廷和他们嘴巴都张大了。
吴中才子是这样用的?这不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随便找些阿猫阿狗来写写画画,还让他们署名,还让那么多老百姓看!
朱厚熜才不管他们的想法,人尽其用,顶多补偿一下:“故而宣讲教化,大约会容易一些。陈金已至广东,按察使汪鋐、总兵官蒋修义皆用命,张孚敬奏曰并无新灾,广东只办谋逆之人,暂无大事。朕已命文徵明等三人携广东新科举子入京,大婚之仪前,卿等准备好新法宣讲教化之事吧。明年,广东扩编,增院试恩科,招考秀才。”
让广东读书人先感受一下来自考编的诱惑。
……
杨廷和日渐令京官们感到陌生,既是因为他“坚决”的态度,还因为他拿出来的那么多令人感觉“脑洞大开”的方案。
大家都知道广东要行新法,上次陛下砍人那个朝会上杨廷和说的新法就够新了,没想到现在新到了这种程度。
机构大改,下至未入流但在编的吏员,上至总督,仅仅广东一省就会有近万个由朝廷及地方一起发放俸禄的官员。
这可是在提高了待遇的基础上的近万官员!
而后,新党竟然从陛下的内帑里“借”到了四十万两银子!
这已经是很久没出现的事了,正德皇帝从来不借钱给户部花!
新党实力恐怖如斯,狮子大开口,陛下竟然答应了。
但陛下也不是完全支持,皇后是孙交的女儿,这个定下来的消息传遍京里之后,不知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陛下是说过今年选秀不再只是从普通人家里选,但这个皇后的出身太恐怖了吧?
孙交想象中的弹章毕至确实到了,都不说陛下不能立孙茗为后,而是说孙交不宜再任阁臣。
全部留中,而后任命出来:孙交去广东督巡新法宣讲,临时差遣,只管这件事,与广东总督不冲突。
制衡!一定是制衡!
又要行新法强国,又要提防着杨廷和不断坐大!
大家有时候想着杨廷和,觉得既佩服又可怜。
隐忍了那么多年,竟然是个变法党,忠公体国堪称百年无一。是为了太庙,还是为了良心?
不清楚,佩服他脑子里这么多年竟然思索了那么多点子。
但可怜他:广东的这种做法,简直是把财政压力拉到了极致,想用扩编去减小阻力。
能不能成不知道。但如果不成,杨廷和以及新党就完蛋了,族诛之罪。
杨廷和的生活显得日益壮烈,每次他入宫看到有太监也开始练那什么健体十术时,心里就忍不住吐槽。
这是闺房秘法,你们练了干什么?
内心的负能量很多,想着皇帝让他去装逼、去忙,而皇帝自己正在宫中悠闲地和新选立的后宫妃嫔们一起愉快玩耍,杨廷和就委屈。
本来就很清闲的老年生活的。
为什么当初不学梁储赶紧跑?
超级累的还有王琼:广东机构大改革,最实际的大工作量在他吏部!这么多衙门,那么多官员、吏员如何定名、定品、定薪,如何铨选、考成,这都是要尽快先拿出个方略来的。
“就忙活这一次,若广东新法有成,将来其余各省便是依样画葫芦。”王琼召集齐了吏部属官,“杨阁老说了,与老百姓直接打交道的那些官员、吏员,他们的官名、职权一定要简单、明白。还有,注意刑部与提刑司发上下管辖,户部与税课司的上下管辖,都察院与都察司的上下管辖。原先按察使司如何整编为治安司,也要好好琢磨。”
吏部属官头秃:“……大天官,就不能先给咱们吏部添些人吗?”
“想要升迁,想要吏部将来添人手,就把广东先做好!”
属官们腹诽:大天官这些原先的帝党促成新党得势,也是为了让陛下倚重他们制衡新党吧?
毕竟原先有污点,官位全系于陛下一念之间也太不保稳了,必须创造出新的存在价值。
新法若成,再携天下怨言扳倒新党坐享其成吗?
感觉跟王琼一样累的还有定国公徐光祚。
一路赶去广东,屁股都快被马车颠散架了,又晕船了一阵。
去了之后,就是个工具人。
是不是调湖广兵南下的权限在张孚敬那里。不调过来,徐光祚就歇着。调过来了,徐光祚就摆摆门面。
当然了,不是没有作用。
拥立重臣、勋臣头牌坐镇广东,朝廷决心和震慑力是十足的。
可是不让他多歇一阵,又急匆匆地动身赶回北京——陛下大婚,他又得去代表陛下去迎亲。
三个月,从北京杀到广东,又从广东杀回北京,路上全都是急行军!急脚递一般!
哪怕像文徵明他们一样和广东新科举子一起悠哉悠哉坐船回京呢?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学郭勋去练兵呢!
新科举子都是有官府出资载他们赴京应试的,广东路程远,这一科干脆出发早一些。
三大才子只是赐进士出身,文徵明连中举的成就都没有,三人现在也并没有心情搭理那些新科举子。
“这供奉,抵京之后便想法辞了去!”唐寅悲愤地说,“那等画作如同稚童涂鸦一般,岂能让我署名,还留下了那方印!我唐伯虎一世英名……文国丈,你一定要帮我求情!”
文徵明两眼红通通的:“不想我终究还是成了国戚。”
“……虽不是皇后,也是二妃之一,听说要赐伯爵的。”
文徵明不想说话并无奈地看了唐寅一眼,他现在只担心自己那养得有些野的宝贝女儿在宫里的安危。
“希哲,怎么不说话?”唐寅只好找祝允明。
“你们二人没有做过官。”祝允明沉默了一会,“我在兴宁县数年,其实浑浑噩噩便过来了。自认做了一方父母官,那几年也办了些实事。这几月看来,才知百姓艰辛处,我从未深思。你们都无官身,又一贯逍遥,我为官数年,却也照样置了些田地。如今想来……”
三人一时沉默。
“回京之后,我想请陛下将我们三人所作刊印成集。徵明,伯虎,陛下用我等三人用得对,我们着实不是为官之才。年已五六十,也就只有些薄名了。广东之情状便是天下之情状,以我等之名传扬开去,是一件积功德之事。这一生除了诗文画作,总要留下些别的东西。”
百姓的惨状不是触动他的地方。
是杨慎的疯狂,张孚敬的果断,桂萼的精明,霍韬的圆滑……许许多多真正的官吏触动了他。
在广东之前的那场大戏里,祝允明终于意识到自己就不适合做官。
可是皇帝命他们三人南下的用意,他们现在也清楚了。
唐寅想了想就笑起来:“只怕是载入史册的一次新法,我们三人要以此留下姓名么?倒也是一桩快事,敬昌谷,可惜他去得早了些。”
徐祯卿早逝,吴中四才子已去其一,如今剩下的三人却都别有际遇。
皇帝延请为供奉,却不是让他们制宫廷诗、为贵人造像,而是游览天下,记录世情。
当此时,是张孚敬这样的人如何艰难前行,是百姓在天灾人祸之下如何困苦。
“这样说来,你我可有画出一卷盛世图景的那天?”唐寅喝了酒又问。
祝允明和文徵明都没说话,一起看着船外的江水。
这谁又能说得准呢?
但谁又不喜欢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