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节,御花园里其实没什么花。
园中梅花只有数株,从观花殿这里看去,又能看得出什么?
眼前的花只有一朵,朱厚熜饶有兴致地看着祝允明的笔触。
他是以书法著称的,但在绘画上并非没有用心,只是比不上唐伯虎和文徵明的画技。
此时此刻,祝允明虽然不知道自己画的是谁,但他明白眼前窗台旁眺望着紫禁城北的美人身上穿着的翟衣。
皇帝虽未大婚,但已经有女人了。
这极有可能是将来后宫一贵。
于是不论是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还是应付着身旁这个猜不透心思的皇帝,祝允明都在用心画着。
“……臣惭愧,笔意粗陋,未能尽绘娘娘尊姿雅韵……”
林清萍看着画作是开心异常的,祝允明却惶恐地谦虚着。
他忘不了抵京之后陛下初次召见时的问话:
“你是兴宁县知县,朕不问兴宁县人丁几何,赋税多少。朕问你,你是父母官,伱治下之子民,你这个父母官为儿女留下了什么?待你走后,你这数万儿女,有多少人能承你这父母余荫?你既为父母,可曾念过儿女过得好不好?”
祝允明答不上来,因为答案是很明显的。
纵然他督促了一番县学,驱逐了些许匪患,还做了不少他认为很有意义的事,但真从父母之于子女的角度,那又算得了什么。
但他觉得陛下这是在难为人。
然而陛下随后说道:“待你百年后,世间会传你诗文书法之名,但世间不会多传你为官造福一方之名。那么,你为官一方又所为何来?只为了多一些俸禄?你不为官时,吴中祝枝山墨宝难道求取者少?给价颇低?”
于是祝允明迷惑了。
他未任官前,他的墨宝确实有很多人想要,开价都不低。
他去广东做官了,墨宝没卖出去多少,结果听陛下的意思,他为官一任也没多少成绩?
那他为什么要去做官?
这自然是诡辩,这也因为他担惊受怕一路穿越了大半个大明来到了皇帝面前,然后被皇帝这么问。
随后皇帝走到了他面前:“朕知道,你屡试不中,胸中颇有怀才不遇之感。朕只是想告诉你,这经义之才、诗词书画文艺之才,与治国治民之才,是两回事。”
祝允明无言以对。
“既然你治理一县都无言以对,或不敢直言反对,那么因为只言片语便臧否太宗、妄言前朝旧事,又是何道理?”
四段话,祝允明彻底败在这逻辑里。
敢在自己写的书里面指点江山记述太宗与方孝孺之经过,到了御前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祝允明内心的一点矜持就这么被赤裸裸地剥开来。
要求名就别做官,要做官就做好,敢于留下文字为何御前却一言不发?
随后皇帝就说:“你已经五十了,专其一,留在京城备朕请教书法诗文吧。”
今日奉诏入宫,却是为宫中贵人作画。
他的画不算绝佳,因此他向皇帝谦虚着。
朱厚熜却颇为满意:“清萍,你来看看,如何?”
林清萍知道这是吴中四大才子之一为自己专门做的画,哪管什么如何?好就对了!
皇帝没有像之前一样专心国事,而是和她一起到这御花园来游玩,还召了知名才子专门为自己作画。
“……臣妾很喜欢。”林清萍说得诚心诚意。
“那便署个名,用个印,藏起来。”
朱厚熜笑着看祝允明在画卷上题了自己的名字、甚至额外题了一首诗。
至于用印,祝允明也带了自己的私章。
让林清萍先回去之后,朱厚熜才笑着看祝允明。
怕吧?被召入宫作画,私印都带着了。
但朱厚熜并不会因此得意什么,反而让他坐在了一旁:“你的事可大可小,朕一句话就能断你生死,你诚惶诚恐,度日如年。”
祝允明便跪拜连声称惶恐、不敢。
朱厚熜没有对他讲什么大道理,想来祝允明也不会感兴趣。
“都说文章憎命达,你其实也谈不上命达。”朱厚熜让他坐了下来,“你所著《野记》,被有心人传阅、刊印,你的责任也不算小。因为那贼人之所以传阅刊印你的文章,是因为你的名气大。”
祝允明想哭。
所以当初为什么要写那个东西?
得到更多调查信息的朱厚熜看着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屡试不中吗?”
祝允明其实大略懂一点,但想听听皇帝怎么说,因此看着他。
“做官并非不需要聪明。”朱厚熜看着他说道,“只是有些人的聪明,在于人与人之间的往来交际,在于懂得许多事情为什么要如此行之。科举怎么考,读卷官如何阅卷,自有其道理。你在诗文上的才情再高,不明体例之重要性,不明白能顺从体例要求便是顺应为官要求,那又如何能高中?”
祝允明黯然。
朱厚熜想起国策会议及之前许多场合里众臣的一言一行,慨然说道:“能够闻弦歌知雅意,上传下达无有错漏,这才是根本。故而科举考试,截句而成题,八股而成文,都看考生有没有这份天资。还是那句话,你瞧不上,只说明你根本没明白科举考的是什么。天下读书人那么多,难道不能高中进士者个个学问都差?无他,你们适应官场的难度比其他人更高而已。”
祝允明并没想到皇帝会从这种角度跟他讲这些东西,结合自己为官数年的经历,不无感慨地跪了下来:“陛下今日方把臣点透了。”
“因此朕认为你非治世之才,然既能创下偌大名声,正该发挥所长。”朱厚熜让他又站了起来,“诗文、书法、辞句之美,亦有其用处。此乃国之用,而非用于民。待朕召唐寅、文璧前来,尔等吴中四才子虽已失其一,未尝不能于我大明、于华夏神州留另外美名,传扬千古、远播四海。旧事勿虑,你臧否太宗,若太宗当面,朕无非说一句“祖爷既有伟业,何惧后人臧否”。安心待召。”
直到此时,祝允明才真正为《野记》一事放下心来。
听话里的意思,陛下不准备追究他编排太宗皇帝的事了。
另外,唐伯虎、文徵明也在奉诏入京的途中?
朱厚熜确实无所谓祝允明说什么太宗皇帝朱棣夷方孝孺十族,方沐贤既事发,这回《野记》流传会被摁住。
对他而言,依心行事就行。
就这三个人,去做什么官?是当官的料吗?
不如发挥一些价值,多留下一些文艺作品,流传后世。
现在嘛,只不过是祝允明这个画坛非一流选手的画作,林清萍已经喜不自胜,仿佛得到了什么旷世奇珍。
没办法,没照相机,知名画手就是“顶级摄影师”——尽管祝允明并不以画技出名。
朱厚熜回到清宁宫时,林清萍还在陶醉地欣赏自己的侧影。
“这么喜欢?”
林清萍回过神来,放下画卷为他解开披肩。
朱厚熜看着她温婉贴心的女人模样,没聊什么其他话题。
享受便享受着。
她知道她青春短暂,他也知道她的熟润可口。
这不是挺好吗?
……
京城的勋戚还好,其他各地任官的、尤其是常驻南直隶登基甚至包括云南黔国公府来的人,在京城已经等了不短的时间。
今天,宫里终于来人通知他们,一起在正月初八到武英殿开会。
陛下特恩,管事也可以一同入宫。从西华门入,直接到武英殿。
一大早,各家派到京城的子嗣就与自家派来的管事已经聚到了西华门外。
大明开国以来,洪武朝封爵六十四,建文朝封爵二,永乐朝封爵五十四,洪熙朝四,宣德朝五,正统朝九,景泰朝六,天顺朝十五,成化朝八,弘治朝无,正德朝二。
至今又剩多少呢?
洪武朝六国公,徐达之后仍在,而且北有定国公,南有魏国公;常遇春的郑国公,如今只是世袭南京锦衣卫指挥使,爵位没有了;李善长的后人,爵位没有了;李卫忠的曹国公,如今也只是世袭南京锦衣卫指挥使,爵位没有了;冯胜的爵位没有了;邓愈的卫国公是世袭锦衣卫指挥使,爵位也没有了。
中山侯汤和的后人爵位没有了,还留了后人能世袭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延安侯、吉安侯、江夏侯、淮安侯……
太多的勋臣爵位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到了此时,仍旧还保有爵位的,并不算多。
公爵:定国公、魏国公、成国公、英国公、黔国公,五家而已。
侯爵:武定侯、泰宁侯、镇远侯、永康侯、隆平侯、安平侯、成安侯、丰城侯、西宁侯、阳武侯、抚宁侯、怀宁侯,现存十二家世袭侯爵而已。
伯爵:兴安伯、襄城伯、新宁伯、应城伯、忻城伯、平江伯、宁阳伯、安乡伯、遂安伯、安远伯、恭顺伯、广宁伯、武进伯、保定伯、清平伯、崇信伯、定西伯、靖远伯、南和伯、南宁伯、丰润伯、东宁伯、怀柔伯、武平伯、宣城伯、彰武伯、武靖伯、伏羌伯、宁晋伯,现存二十九家有世券的伯爵。
这就是朱厚熜目前所面临的勋臣之家。
而张鹤龄、张延龄这样国戚之家有爵位的,不在魏彬此次要联络“商议”的名单之列。
至于那三十余家藩王、数不清的郡王等宗亲,也都不用管。
武英殿里,魏彬代表皇帝早早地等候在这里,坐在侧面上首的位置。
皇帝亲召,这四十六家公侯伯里,除了郭勋所通知的那些有心军功之家外无一缺席,全都派了子嗣及管家来到这里。
总人数已逾八十人,魏彬抬眼看到人都到了之后就站了起来,淡然吩咐道:“关门。”
武英殿的大门被太监徐徐关上,这么些勋臣家的孩子顿时有不少都被吓得变了颜色,要依赖着他们家的管事权威才保持体面。
来京前,家里长辈是交待过的:陛下说了是带大家一起赚钱,不要害怕。
可你老不修的说得轻巧!
谁知道是不是什么质子?
魏彬开口说道:“陛下口谕!”
武英殿正殿中顿时都跪了下去。
魏彬知道这底下就几乎是大明所有家藏世券的勋臣了,可他代表的是皇帝。
于是他慢慢走到了众人面前的正中,他知道这些人也都知道他,听说过他。
昔年八虎之一。
魏彬心里掠过一丝感慨,皇帝多么懂得利用他这样的人最后的一丝震慑力?
“……圣躬安?”
“朕躬安。”魏彬代天子开口,满脸严肃,“朕此前赐宴,你们的父亲,有的人赶到了,有的人在南京听朕口谕。他们听了朕的话,将你们送到京城。”
话很糙,所以大家都听得懂。
魏彬继续说道:“朕当日说了,你们的爵位都是祖辈流血立功挣下的。朕告诫你们的父亲,若要再立军功,朕给机会。若没了进取之心只想过点富贵日子,朕也给机会。眼下,说的是赚钱过点富国日子的事!”
他扫视着面前的这些年轻人:“你们有的能凭位序袭替爵位,有的没资格。你们的父亲为什么是送你们来而不是送其他人来,朕也不关心!今日,朕只说一点。”
魏彬停顿了一下,随后才道:“此前清理皇店官店,你们大多都有被涉及。这是开始,不是结束。祖训、国法、家规,你们既享爵位俸禄,本不能假借家仆经商,多年来也不乏侵吞民田、民产之事。这些事,朕念及你们祖辈功劳,不忍依法褫夺。然朝臣屡有建言,朕亦不能置之不理。今日,特命魏彬为掌事,设皇明记商号,你们听魏彬剖解其义,酌情参与其事。”
见到好多人抬眼看来,魏彬才最后说道:“让你们带了管事来,朕所言无虚,望你们跟着朕奉公守法地挣钱。给你们三个月的时间,如何参与,参与多少,你们自己与家中长辈商议决定。三个月后,皇明记不再接受你们的新份额。”
他笑了笑之后才说道:“这就是陛下口谕了,诸位世子、公子,都起来吧。”
殿中顿时嘈杂一片,魏彬体会着为什么这个任务“很重”。
于是他笑容满面,说话却不客气:“你们的父亲昔日见到咱家,也要小心说话。如今咱家仍是受了皇命而来,诸位公子当此事为游戏吗?不懂的,就把嘴巴闭上。你们以为陛下为什么要让你们的父亲遣家中管事前来?”
对于某些公子哥的不忿,魏彬毫不在乎,只是平静地看过去。
八虎余威终究在这些管事心头泛起,各自劝说着自家主子。
“……魏公公,不知这皇明记,究竟是何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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