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到自己房间里时,方沐贤就已经想通了。
他从容起来。
“六义,五礼和七廉已经出府了没有?”
“干爹,都出去了。”
方沐贤点了点头:“你去找大忠,今天歇了业之后就乔装离城,从天津卫出海。”
“干爹,真出事了?那您……”
“我还有任务,你们去找我二哥。”方沐贤淡定地说,“五礼、七廉知道该怎么做,你和大忠还有时间,我能先拖一晚。”
“干爹……”
方沐贤打断了他:“别婆婆妈妈的,快去准备吧。”
说完他就打开了房间的柜子,开始整理其中的各种账簿、书信。
不管是不是最坏的情况,今年以来才开始动手做的一些事,已经起到效果了。
下一个阶段,本身就要再等今年添的这三把火慢慢燃起来。
至于自己的安危……如果年轻的皇帝真要拿他开刀做什么,那反而是好事。
最终成事不必在我,这就是方沐贤之所以从容的原因。
户部那边,范廷已经回去了。
一回到户部,他就被杨潭叫到了跟前:“人呢?”
范廷有点奇怪,因为杨潭似乎并没有在办其他公务,仿佛只是专门等他把人传召回来,而且显得很急。
“……下官到了侯府,见到了管事方沐贤,他说……”
范廷把经过汇报了一遍,只见杨潭脸色有些不好,他小心地问了一句:“若是很急,下官再去侯府等寿宁侯回来……”
杨潭蹙着眉摇了摇头:“不必了。”
既然定下来了是这个法子,那么想必把话传到就够了。
他想了想就说道:“伱下去。”
范廷行了行礼恭敬离开,杨潭才站了起来:“备轿,去崔左军府上。”
是只用打草惊蛇吗?
但那个人会有这么聪明?
不远处的锦衣卫衙署中,骆安一直坐在案桌后,查看着各处传回来的短报。
“今天还不到五日吧?这三天里寿宁侯府有招待哪些客人?”
“每五日侯府去城外庄子运一回鲜蔬,现在确实只有三天,侯府宴客并未多得异常。”
“那家绸缎铺在之前三个月里,像这样的临时歇业有哪几回。”
“一共有四次,八月二十七……”
在洛安旁边,是两个九月份和蒋太后一起回到北京后调到锦衣卫的潜邸旧臣。
他们有专门的工作,汇总着“石榴花开”这个行动之前已经积累下来的资料。
骆安一边听着,一边看寿宁侯府周围各咽喉位置传来的消息:没见到方沐贤离开侯府。
那个绸缎铺和侯府内,莫非有密道?
他紧皱眉头:重中之重,还是这个方沐贤。
虽然寿宁侯不在府中,难道能直接闯入这个敏感至极的国戚府中拿人?
“再探!”
骆安还是决定像行动原本的计划一样,只把网张好。
如果照王佐所说,他们做得很干净,之前的一些线索都是指向钱宁、江彬的。
搞出了这么多事但没留下实据,应该会心存侥幸吧?
先等他离府办事。
北京城外,张鹤龄亲自去了一趟通州,接收了一批从南方运来的银子和货物。
为了不生事,之前要退出一部分皇店官店,张鹤龄是带头配合的。要是去年,他怎么会如此?但现在虽然还有很多家勋戚都磨磨蹭蹭地抗拒着,但张鹤龄知道自己不一样。
不过这南面的一些商行,那是正经生意吧?
张鹤龄只不过来接收今年的分红,还有南面一些人的孝敬——他现在比以前缺钱一些了。
年关将近,方沐贤也建议他今年舍得点,多跟一些在京官员打点一下关系。
现在,侯府家丁护着很大一支车队靠近了城门。
城门之外,侯府还有两个人一直在这里等着。
远远看到了张鹤龄,两人中就有一人先往城门走回复先禀报。
另一人则再等了一会,随后才迎过去:“侯爷!侯爷!”
张鹤龄从马车的窗帘后露出脸来,歪着头看了看:“四悌?”
“侯爷!”
这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走到了马车旁边,压低声音说道:“干爹让我等在城外的。侯爷,干爹说,陛下已经在找他了。”
坐在马车里的张鹤龄立刻脸色大变,然后警惕地看着他:“你说什么?本侯爷听不懂。”
“我也不懂啊,干爹原话,说这事很重要,侯爷您一听就知道。”
张鹤龄当然知道,但他不确定方沐贤的这个干儿子知不知道。
“今天出了什么事?”
“午前,户部照磨到了侯府,说是康陵督造一事还短三份誊本要用侯爷的印信。”
张鹤龄想起方沐贤之前说过的:康陵督造的事已经和户部、工部交办完了。
“要本侯爷亲自去?”他想着一种可能,心惊肉跳。
“干爹说,侯爷最好先借故再返回通州,等干爹先去探探虚实。”
张鹤龄瞥了瞥远处的城门,心跳加快。
城门内外一切如常,没有半分出事的模样。
能赌吗?
张鹤龄很害怕,心里也把方沐贤骂得狗血淋头:不是说不论再怎么查,也只会查到是钱宁、江彬余党生事吗?
“……本……本侯爷忽然想起账目不对。”他仓促期间来不及多想,“调转马头,回通州!”
去了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找艘船南下,然后随便找个地方靠岸躲一躲,看看形势。
万一呢?
此时此刻,方沐贤也得到了回报。
他很自信张鹤龄会被吓得不回城,那就够了。
“二信,去跟侯爷汇合。带着他,尽量躲,躲得越久越好!”
他嘴角挂着一丝有趣的笑意,如此行事,应该不会有任何一人能想到。
《野记》,日精门的一把火,东南莫名其妙的两刀四箭,现在就该由他自己再去燃最后一把火了。
应该都觉得就算自己异常聪明警惕,但应该所图甚大、必定惜命吧?
那可就错了!
“干爹!”中年模样的汉子眼含热泪。
“我这一生能做成这几桩大事已经足够了。”方沐贤微笑着,“和四悌见机行事,如果情势不对,就留着有用之身弃他而去,出海找我二哥。放心,只看现在城里都静悄悄,就说明要么只是我多虑了,要么则是不愿生出乱来。你只要出了城,就会有法子,干爹信你。”
中年汉子跪下来磕了几个头,抹了抹泪掉头出门。
方沐贤开始整理衣服,他慢条斯理地梳好了头发之后,又对着铜镜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容貌。
随后,他施施然出了门,就像一个悠然闲逛的中年读书人,还脸带微笑地时不时看看这里的店,那里的行人。
一路走到了承天门附近,仍旧是什么事都没有。
但他知道,应该有许多人在盯着他。
寿宁侯如果没入城、突然返回通州,应该也有人盯着他。
可是没关系,都一样。
寿宁侯就是张太后的亲弟弟,皇帝就是张太后的亲侄子,他就是张太后选立的。
很为难吧?
想到这里,方沐贤就更开心了。
寿宁侯、建昌候跋扈这么多年,他方沐贤参与了多少事?
户部?方沐贤不屑地看了看远处的户部,反而在官吏们来来往往、时刻有人盯着的承天门外金水桥畔站住了。
随后,他郑重又严肃地理了理衣袖,大礼跪拜后挺直了腰杆朗声大喊:“罪民寿宁侯府管事方沐贤,有不法事自愿出首!”
从他在那里站住开始准备行礼时,暗中留意着他的骆安、承天门楼上的陆松就变了脸色。
但他们的人赶过去需要时间,而方沐贤的喊声已经响彻六部五府与承天门附近。
日已西斜,他消瘦的身影里骤然就生出一团令人感觉刺骨冰寒的风暴,席卷开来。
……
范廷瑟瑟发抖地看着被押向锦衣卫的方沐贤,他没敢大胆地走出户部大门去看热闹,但方沐贤竟然发现了他,并且冲他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
……你妈,范廷缩回了头,冷汗淋漓,满脸发白。
放值之后要不要先回去安顿好家小?虽然没任何牵连,他只是办事的,但万一呢?
天杀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个疑问盘旋在很多人心头,直到六部九卿还有崔元等都出现了,告诉他们该干嘛就干嘛,放值后照常回家。
可那是寿宁侯府的方管事啊!他到底有什么不法事要出首,还是在承天门外跪禀?
国策大臣们出来安抚了一下人心之后,又重新往承天门内走去,不就说明发生大事了吗?
可是京城又没有宣布宵禁,城门还开着!
藩王继统的刺激,都已经半年过去了,还没结束吗?
但御书房里,君臣是放松的,而且表情古怪。
那极富仪式感的一跪,竟让此时的君臣感到滑稽。
“朕与众卿有定力,京城官民就会有定力。”中圆殿里,朱厚熜说道,“虽然确实很意外,但现在反倒越来越明显了:那个方沐贤越是刻意做这些,越证明其实并没有已经很强横的勾连。他的目的,只是想制造猜疑混乱。”
疑惑也笼罩在国策大臣们的头上,崔元说道:“寿宁侯急匆匆赶返通州,不用管吗?”
“不用管,他难道敢起事?建昌候不是还在城中吗?”朱厚熜脸色古怪,“先看看这个方沐贤要出首哪些事。”
蒋冕凝重地说:“臣倒是大约有揣测了。连月来看似四处火起,逆贼既然只是希望我大明乱起来,这几桩事自阴谋起,贼子是以阳谋自诩。”
有几人都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后神情复杂地看着皇帝。
“蒋阁老,说说。”
现在大家都在等着骆安那边把方沐贤的自首内容呈过来,但蒋冕一开口,又显得他的呈奏内容根本不重要。
“日精门之事,寿宁侯知或不知,不重要。”蒋冕叹了一口气,“其时陛下不愿继嗣,初次视朝又锋芒毕露,杨阁老哭谏、毛澄贬官为民,君臣似成水火之势。日精门之火发于雷雨之夜,虽可托辞天灾,然既然意不在陛下,自然还是希望朝堂乱起来。观其今日承天门外出首,这贼子本就有死志,根本不怕陛下怒而彻查,只怕是盼着彻查。”
归根结底一句话,张太后身份超然。
“不意陛下极为持重。”毛纪也开了口,“其后慈寿太后面前,晨昏定省无有缺失,朝堂渐趋稳定。然陛下策问富国、钱宁江彬案再起波折、追谥于忠武公、王侍郎于经筵剖讲经义,暗流又起。待到张孚敬南下,陛下令天下官吏论海,贼子又以为觅得良机,借东南偶有因仇因匪杀官之时悍然出手。所凭恃者,是杀官大案不得不查,而东南官绅本就因学问之争、新法之忧、海禁之变而人心惶惶。”
杨廷和无奈地摇头:“朝堂亦如是,东南事起,其时臣等也顾忌重重。贼子以为此乃阳谋,盖因陛下御极以来确实风急雨骤。”
朱厚熜默默地听着。
王佐和张子麟的密报,东南那九起命案中蓄意杀官的几起,从迹象来看确实就像是随机动手,目的只有一个:短期内凑数,显得东南已经要炸了一样。
借新法、海禁以及心学理学之争给东南带来的担忧,挑拨生事。只有这样大规模的杀官,朝廷无论如何不能置之不理。案情很难查,就得查很久。查得越久,神经越紧绷。
“及至今日一经传召,贼子径直挑拨寿宁侯返转通州,再到承天门外出首……”王琼脸色古怪,“这个方沐贤,实在是早存死志,一环扣一环。看来……日精门之事,寿宁侯恐怕真脱不开干系。陛下,难办了。惊弓之鸟,那寿宁侯为活命,恐怕极难轻信,难道调兵捉拿?”
于是纠结点又回来了:张太后身份超然。
“可见德才与地位不相配,危害多大。”
许多人都表情复杂地看着皇帝: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调侃这一点,难道明年选后妃真准备改改祖制?
眼下的事情不够麻烦吗?
朱厚熜笑了笑:“古来刺驾者不知多少,朕既为帝,此生只怕也必然会遇到,不会因此怒极失去理智。但寿宁侯如果真是那般愚蠢,慈寿太后岂能不识大体?许多问题啊,其实往往都要靠坦诚沟通来解决。朕现在虽然还不明白这方沐贤生乱是图什么,但总算知道他并非已经暗中纠集了难以想象的力量,那有什么可怕的?”
顿了顿之后,他严肃了一些:“朕今年登基之后,朝政的新气象可能会令人不安,因此给了贼子机会。但是,只要是朝政有新气象,终归会让一些人不安,终归会损害一些人的利益。如今可喜的是,朕是懂得这一点的,众卿也知道朕确实懂得。之所以显得风急雨骤,无非藩王继统、新旧之际的大背景而已。改元之后,自会渐渐安定下来。”
说完之后,朱厚熜神情略显悲伤:“若无袁师,今日恐怕局面相当不同。”
袁宗皋病重,听到皇帝提起他,杨廷和也沉默了。
如果没有袁宗皋在刑部大堂上以身作保,让王琼等人能够戴罪立功依旧担任九卿,那件事当时就失控了。
而其后如果这个国策会议不能顺利设立,没有国策会议上越来越不同的说话议事风格,中枢的君臣之间会有如今这种状态吗?
这恐怕是那个方沐贤唯一漏算的一点。毕竟国策会议上,许多事情尤其是过程,基本上不出御书房。
中枢不乱,大明就不会真正乱起来。
袁宗皋居功至伟!
与此同时,年少的天子也因为非同一般的气魄,推动了这个局面的形成。
虽然只是暂时的。
毕竟新法还只在广东观望效果,毕竟心学也没有被大肆提倡的迹象。
毕竟,这件事与日精门之火有关,是帝位安危,是底线。
杨廷和站了起来行礼:“陛下,逆贼供述并不重要。寿宁侯既不入城,臣去建昌候府了。”
朱厚熜点了点头:“辛苦阁老。”
连月来莫名其妙的这么多事,现在只剩下一个疑问:那方沐贤借皇帝登基后带来的诸般变化之机,想要搅乱大明究竟图的什么?
这肯定不会是他想出首的内容。
他只会把脏水都往张鹤龄兄弟甚至往张太后身上泼。
所以眼下,出现后续动荡的可能已经越来越小。
因为方沐贤根本不清楚国策会议上是什么状态。
过来确认了一下情况和天子态度的国策大臣们也都点了点头:“陛下,既然如此,臣等还是不要都留在宫内,以免京城官民不安。”
“以众卿之见,甘州兵变是巧合吗?”
王守仁犹豫了一下,随后说道:“臣认为是巧合。正如之前大天官所言,边镇哗变时常有之……”
如果能够插手边军,傻乎乎地出来自首做什么?
朱厚熜放下了心。
所以可能是歪打正着,借着那个方沐贤以为已经挑起四方危机沾沾自喜时,一个行动就让他甘愿跳出来用他自己再烧最后一把火?
还以为又是个姚广孝一样的人物,之前搞得忒吓人。
看杨廷和他们一个个安心地离开了,朱厚熜才看向黄锦:“朕这半年时间,终究还是没浪费,对吧。”
“陛下气魄吞天,群臣咸服。逆贼如跳梁小丑而不自知,可笑至极。”
朱厚熜想了想这半年来的凶险,摇了摇头说道:“他还是很厉害的。”
正常情况下,如果只是个真正的少年皇帝,来到毫无根基的北京登基为帝,那些动作还是很强力的。
那么问题来了,原本的嘉靖怎么做的?
不……应该还是自己从登基前后就开始的做法,给了他机会,让他觉得他已经赢麻了。
他不是原来的嘉靖了,所以大明也有了新的波澜。
就好像开过视野的地方又有了迷雾,有些事情越看越阴谋。
其实这才是常态:皇帝耳目再多,也是靠眼前的信息做决策。
怪不得古往今来皇帝猜疑心都重。
现在呢?朱厚熜感觉有点离谱,这数月来,精力是被他调动了不少的。
就算开了小半个全图,但皇帝面临的各种信息和突发状况,要想真能每次都沉稳应对,还真不容易。
敢让子弹先飞一会的,都有大定力啊。
朱厚熜暗自告诫自己,注意力回到眼前这场闹剧。
那原本的嘉靖朝,什么乱子是这帮人挑起来的?
既然兵变大概率与他无关,那他们有点力量的就是在东南了。
倭寇吧?开了小半个全图的朱厚熜心想。
这么一想,他对方沐贤无比厌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