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明白了吗?”
杨廷和府中,他萧索地讲完今天的过程后,杨慎觉得自己听明白了,因而大受震撼。
“这第二篇,又是一日而就,为父深感失望。”杨廷和的眼神很疲惫,终于提起了笔开始写字。
杨慎刚受打击,看到父亲写下的几个字之后就大惊失色:“父亲,纵然今日未竟全功,陛下亦知父亲之公忠体国、计国事之深远,何以请辞?”
“原来你并未听明白。”杨廷和的目光更失望了,“用修,从今日之后,你要开始只依靠自己了。”
杨慎虽说早就觉得自己也没多靠父亲多少,但此刻终究感到不安:“何以非请辞不可?”
这自然不是最后一课,但杨廷和也终于抱着一份为儿子考虑的心思,决定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尽管有些东西说了没用,终究要靠他自己经历、感悟。
“陛下只是在以史为鉴,决心未下,为父不能劝阻陛下想都不要想。今日为父对变法可能反应之激烈,陛下已然知晓为父将来定然阻拦。未能尽驱奸佞远离中枢,蒋冕又已为己身谋,则此后一心革弊图新之愿已是空中楼阁。为父今年不去,明年必去。这革弊图新之功、之名,为父能在陛下登基诏书中言明,已得其一二,又何必再与陛下相争?陛下比为父,更需要这些。”
杨慎第一次发现,自己除了脑子聪明之外,可能真的还欠缺很多。
他喃喃问道:“父亲是说……诸项新政尚未议决,非是陛下欲引费宏等人入京后掣肘父亲,只是要父亲先有去意,不再以首辅之尊争先施政再立新功、再享美名?可新朝焕然一新,功绩美名不都尽归贤明之君吗?”
“……傻孩子。”杨廷和忧愁地看着他,“圣天子初登大宝,除了这功绩美名,更愿匡扶他成就这功绩美名之臣,乃如臂指使之肱骨、拔擢之恩出于上啊。当日要给为父加太保,就已经是此意了,你竟悟不出来吗?”
杨慎终于豁然开朗。
所以革弊图新还是会做的,陛下其实是贤明的,只是这功劳不能由杨廷和再来做。
杨廷和是拥立之臣,功高震主了吗?
“父亲忠心为国,何以受忌至此?”杨慎替父亲委屈。
“雄主登位,古往今来概莫如是,此乃定数。伱这又是迂腐之言!”
杨廷和连连摇头,他自然是看得更透的。
挥了挥手之后,他就说道:“这第三遍,你再好好斟酌。记住,从节流上多想。开源方面,学一学费子充之侄!治荒治灾,能在殿前挥就此文,他费懋中当得起这状元。那篇文章,值得你多加揣摩!”
纵然杨慎心有不忿父亲觉得费懋中比他强,但杨廷和认为费懋中名副其实的评价仍然流传了出来。
结合着次日杨廷和首次在正常状态下请辞的消息传出,有心人都懂了:这次杨廷和是真心想退,不再沾染将来可能的新法是非。
但他又很清楚:铅山费氏一定会接过他的理念,拉住君王将来可能伸向士族的刀。
如此看来,当时费懋中被评为第一呈到皇帝面前,还真不一定只是为了给费宏穿小鞋。
个中筹算,其他人也只能再私下议论着了。
眼下京中朝堂的热门话题简直多得议不完。
于谦谥号还没定,议!
钱宁、江彬等人定案了,下月磔死于市。其余案犯,斩首弃市等不论,议!
陛下似有变法之意,议!
费宏、杨一清、王守仁等将抵京,梁储致仕、袁宗皋自断入阁之念、王琼等戴罪任原职、杨廷和请辞,议!
瓜太多了,一时有点撑着众人的感觉。
他们还不知道,现在又有一个新瓜先抵达通政司,然后到了内阁。
这里现在只剩下三个人。
“阁老,这道奏疏,如何拟票?”毛纪神情复杂地看着杨廷和,“请谥于谦忠武,并修《大明忠佞鉴》以彰忠名、以传奸迹、以咨帝鉴,这……”
蒋冕表情平静。
上疏的是严嵩,那个当日第三个站出来的“于谦忠粉”。
这段时间不是没有人上疏说这件事,人人也都有理有据,但严嵩这封不一样。
首先是严嵩的身份:作为杨廷和的门生,他这是公开反对了“文忠”这个建议,没有选择附和支持他的“恩师”。
其次是时机:杨廷和刚刚公开批评过严嵩心术不正不堪担任日讲起居注官,皇帝刚刚在杨廷和手上吃了个闷亏。
然后是形式:著书立传,配合着宣传于谦这样的忠臣,同时又总结奸佞的发迹史,让刚刚想要明察下情的皇帝以后有一本专门的日讲教材辨别臣下忠奸。
最后是依据:以于谦之能文能武、功盖于世,只有忠武这个通谥足以彰显其丰功伟绩,激励天下臣子。
能在这个时刻反对吗?
杨廷和平静地摇头:“吾已有去意,如何拟票,敬之、维之,你们拿主意吧。”
还沾这些是非做什么呢?该劝的都劝过了。
自己选的皇帝,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谁看不出来这是皇帝的意思?
至于追谥为忠武会不会太过了,自然会再度惹人议论纷纷。由此之后衍生的可能,杨廷和也已经有一二猜测。
他杨廷和再操心又有什么用?少年人,终归是需要经历一些挫折才懂得的,何必每次都要由他杨廷和来做这个恶人?
就跟他无法轻易教会儿子很多东西一样。
毛纪看着蒋冕,眼神没什么特别地问:“敬之,你怎么看?”
蒋冕淡淡地说道:“既是请谥,拟票发往礼部再议即可。”
程序上一点问题都没有,最终呈到皇帝面前裁定的方案,必定是礼部呈奏的。
“这道疏又有请修《大明忠佞鉴》一事,史笔如铁盖棺定论,谁忠谁奸我等如何审处?”
蒋冕尊重地问杨廷和:“阁老,依您之见,这卷书当不当修?何人来修?”
内阁如果觉得可行,拟票之时就要提出具体办理的方案了。
这样意义重大的一本书,自然是翰林院来修,但谁来主持才堪称公正呢?
另外,主持之人挂个名、将来负责审定即可,平常可以另有其他差遣。但专门编修之人,虽有一份荣誉,今后数年却要困在这件事里。
杨廷和看了看他沉默了一下,还是发表了意见:“陛下既劝留,吾愿主持其事。犬子薄有才名、实务不精,修史却正合适。张孚敬博览群书、见闻超群、笔锋切直,也可共襄盛事。其余等人,翰林院推选即可。”
毛纪呆了呆,着急地挽留:“阁老,国事繁重,您当真要急流勇退?”
以他的资历名望,如果站出来揽下这桩事,皇帝还真可能允许了他。
那本书编得怎么样、杨廷和父子会不会塞私货一点都不重要,难道皇帝还真的通过这本书来学习怎么辨别臣下忠奸?
但杨廷和从此就真的有了一个借口慢慢淡化影响力,而皇帝自然是乐见其成。
到时过渡完成,第二次、第三次请辞也可以走完程序,杨廷和隐退修史、“著书立说”,正合适。
但几日之间,内阁难道就实质上只剩下两人?
这哪里是皇帝吃了个闷亏,这是两败俱伤啊!
毛纪心虚。
不过……让张孚敬这个探花郎直接去参与修史?
蒋冕、毛纪想着张孚敬的那篇策论,很快理解了杨廷和的用意。
新科进士们授官在即,而张孚敬的策论,恐怕是最合皇帝心意的。杨廷和是要用这个提议再度向皇帝暗示他对变法的态度?
当然了,也只是表达一下态度而已。
决定之权,始终在皇帝手上。
京城某处,张孚敬正敲着黄佐的门,想着安慰一下这两天忽然被越来越多同科敬而远之的朝廷扫把星黄佐。
听说他刚去梁储府上致谢并“请罪”了。
房门打开,黄佐一脸衰相有气无力:“茂恭啊,何事?”
“……大丈夫立世,何须为那等流言蜚语动摇心智?”
“……你不是小弟,你如何能懂。”
“谣言止于智者,何况无稽之谈?”
“是,小弟也自知,毛宪清与梁公之去另有其他显要之人。但那是杨阁老此前命途不顺,还是陛下……”黄佐摇着头,难道说扫把星其实竟是陛下?
要不是他明白张孚敬的性格,信任两人之间的友谊,这番话他都不会说。
“大丈夫立世自当勇往直前,岂能……”
张孚敬刚要对他大讲一番道理,但之前去拜谢王琼时结识的王家幕僚就遣人来告诉他了:“严惟中请奏修撰《大明忠佞鉴》,内阁票拟以张老爷任修撰参与此事。大天官遣小人来告诉张老爷,宜早上奏疏再论何以富国,如此陛下方可因张老爷奏事有功授职观政六部。张老爷不宜再屈身翰林院蹉跎岁月!”
张孚敬呆了呆。
黄佐也呆了呆。
片刻之后,黄佐脸上苦意更浓,意兴阑珊地说道:“茂恭兄,你还是离小弟也远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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