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昌杰已经没办法做了的事,严嵩做出来了,用他的方式。
凑巧,他既是日侍天子左右的近臣,又是杨廷和的门生,还有一个此刻让大多数人心里都萌发生机的脑子。
朱厚熜忽然有点理解历史上的嘉靖了。
这就是贴心的严嵩吗?
不论杨廷和怎么觉得严嵩这是把自己明确又单独地在众臣面前推到了天子的对立面,他严嵩毕竟把问题点透了。
不就是因为拿殿试策题何以富国去问计百官,这是个想变法的信号吗?
法不可轻变,哪一次不是腥风血雨、动摇根基?
十年岁入倍之的宏愿犹在众人耳侧,谁都不是糊涂蛋,什么样的新法能取得这样的效果?
所以这一次的新法必定要动大明的一二根本弊病。
所以杨廷和必须站出来,哪怕表面上有严嵩说的那句“忧国深重”的借口。
动摇根基,不是轻易该做的事,至少不是现在该做的事情。
借钱宁、江彬案,让皇帝初步感受一下难度,把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按回去。
但严嵩这样一番表演,一句君臣本一心却何至于此,也“点破”了杨廷和主动挑事、想让皇帝知难而退的用心,顺带还要铲除几个政敌。
杨廷和走到了梁储身边跪下,沉重地说道:“陛下,严惟中以己度人,诬臣借钱宁、江彬之案凌压陛下。严嵩之言,臣不敢苟同。臣以为,日讲起居注官当德才兼备。严嵩虽是因此情此景方才揣摩圣意与臣之意,然此举终非正道。臣请另选日讲起居注官,陛下当求煌煌大道。”
严嵩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却也立刻脸色骤白。
他没想到杨廷和立刻火力全开之后,第一时间却是把枪口对准了他。
他说他不是借钱宁、江彬之案凌压皇帝,是严嵩瞎琢磨的。
我特么……当别人是傻子吗?
朱厚熜却点了点头:“不是揣摩上意,朕令他与刘龙统计新科进士策文中所议及的大明弊病,哪些急迫,哪些可稍缓。昨日,也令他们进讲了熙宁变法之事。朕确实是在考虑变法的可能性,提前做些准备,这事他很清楚。”
严嵩眼泪都快下来了:你别这么刚行不行?我现在冲出来就是当台阶的,你踩着我下来不就行了?
可能是情绪太多紧张了,严嵩多花了一两秒才回味过来:如果我是明知如此却那样说,那岂非我在顾及你杨廷和的脸面、造台阶?结果伱却明明白白地说我不行正道、要堵我的路!
好像是你更不讲师生感情哦。
杨廷和被这句话说得沉默了。
那接下去要劝吗?
劝了反而坐实了严嵩刚才那番表演确实是既为皇帝考虑,也为他杨廷和这个老师考虑。
不劝?今天之后满京百官就都知道了,他杨廷和也认同需要变法。
“继续审吧。案件既然涉及到朝臣,三法司上奏让朕圣裁是对的。朝廷自有法度,何须遮遮掩掩。严嵩,你的心意,朕明白,杨阁老也明白。这事算不得什么,便是该不该变法、何时开始变法、如何变法,朕也早就说过,还没决定的事情,放心吵、大胆吵。这案子也一样,既然查到了这里,自然该往下查。”
朱厚熜的平静也让杨廷和不理解,是真的不理解。
能让他杨廷和下定决心,哪怕就此致仕也绝不退让的这件事,他为什么还能这么泰然处之?
继续审下去,查下去,朝廷是一定会走一批人的,他不是今年内不愿大动干戈、不愿朝堂动荡吗?
难道觉得这位置已经坐得很稳了,朝堂换一批人一样过,又或者根本不担心认同他杨廷和的人更多了,朝廷毫无异论?
朱厚熜的凭恃虽然根本不是杨廷和所能想象的,但他现在确实可以很平静地先用另一个法子:你做好了这回不达目的就退休、接下来对朕“失望至极”的朝臣开始摆烂的心理准备,我怕什么?
我听你的,办!但是应办尽办,而且是你来办,我看结果就好。
摆烂嘛,谁不会?我十五,你多少?
察觉到了皇帝根本不担心乱的态度,杨廷和忽然觉得现在又再次陷入到那种下不来台的情况。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今年内就一定只能办一件事了:彻查钱宁、江彬等人的涉案官员,应对朝堂动荡。
什么裁撤冒滥、整治皇庄皇店、宦权、漕运……登基诏书中那么多的新政一个都推不动。
皇帝想重设三大营的事也一样。
他看着十五岁的天子,忽然明白了他的凭恃。
年龄。
他只要稍退一步,不强求三年内就完成三大营的重设,不强求什么十年岁入倍之,一切迎刃而解。
他如果不偏不倚,就事论事地把这件案子办下去,完全按照大明律例来办,谁也不能说他不是。
这可是明君所为啊。
纵然杨廷和会因此事之“胜”拥有更大的影响力,到了另一件具体的国事上呢?
他可以继续拖,可以扶持新的力量。
只要不推翻他,只要他是皇帝,他身边永远不可能没人。
他年轻,等得起。
皇帝何曾说过立刻就要变法?也许是等十年后、二十年后才开始呢?
他都说了这是还没决定的事,他准备好了与群臣“放心吵、大胆吵。”
但现在是谁还没开口就动手了?
“臣以为,江彬今日目无君上,狂悖之语不断,其后供述当大有攀诬之嫌。”杨廷和终于开了口,“陛下,若再审钱宁等人,也概莫如是。涉案之人若已有实据,自当依律处置。钱宁、江彬等人,不如早日明正典刑。”
王琼跪在地上心里冷笑一声: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控制住,就办了昨天“审”出来的几个涉案重臣?
“不,审下去。”朱厚熜站了起来,“知道朝中究竟只有几个清白的,才是令朕更明白变法会有多难的实据。今科三鼎甲,众卿评得很好。费懋中言天灾之难,黄佐言吏治之难,张孚敬言诸事之难,朕现在需要知道的,就是真相。知其难,而后慎思慎行,朕之持重,杨阁老以为然否?”
“……臣明白了。陛下思虑周全,臣感佩莫名。”杨廷和发现自己再次错误估计了皇帝,此刻只能咬牙下跪说道,“若满朝几无清白之臣,则臣等愧列台阁、九卿之位多年,人人俱有失察之罪。”
朱厚熜没接这句话,而是先从梁储手中接过谢罪请辞的奏表:“梁阁老教子无方,因私罔顾国法,这桩罪责梁阁老已经自认。其他罪责嘛,梁阁老想扛着也没有实据,这仍旧是欲盖弥彰。拥立、迎立之功已赏,现在除抚恤昔年无辜百姓、多多造福地方之外,朕此前赏你的闲章,也还回来吧。”
“……臣,领旨,谢恩!”梁储哽咽着磕头,他的政治生涯就走到了这里。
要回家了,行贿罪只是行贿罪,不致死。
儿子当年的那桩案子,也已经办结,难道还会重审?
拿出钱来抚恤当年无辜的人家,给地方多捐赠一些财物,这是皇帝对他提的要求。
但收回那枚闲章,象征着皇帝对他的失望。
但更多的,没理会杨廷和说的话,却用收了梁储谢罪辞表、决定用批准他离开内阁的方式来让杨廷和说点实际的。
你说人人都有失察之罪,怎么处理?
杨廷和能怎么处理?他只能诚恳地劝道:“陛下,不宜再审下去了。钱宁、江彬等人在朝多年,权势滔天。若真因此掀起大案,于国事百害而无一利。”
“这不已经是大案了吗?”朱厚熜平静地问,“阁臣已去其一,九卿其三已有实据,依江彬适才供述,兵部王宪、工部李燧及京内京外计一百三十三员有待核查。以杨阁老之见,该当如何处置?只办已有实据的?只查那新的一百三十三员?其他尚未被供述出来的涉案臣子得以侥幸,这岂非朕处事不公?”
他已经处置梁储了。
连梁储都能处置,其他人凭什么不办?
梁储沉默地侧头看着杨廷和:好玩吗?
烧火的你,没想到皇帝是打算添油的吧?
皇帝还只是在学习、研究,你为什么就觉得他马上就会变法了,烧起这把火?
日精门之灾惊不了圣驾,陛下也许就等着你按捺不住地烧起一把火呢。
殿试策题同考百官,这所谓“变法信号”,也许只针对你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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